布置完战术后,我没有在炮台之上过多停留。我必须立刻去找香姑!
我必须让她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她必须与我一同,面对这场或许是最后一战的生死考验!
然而,就在我步履匆匆,即将踏入那座位于后山、属于我和她的独立院落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却如同鬼魅般,从旁边的阴影中闪了出来,一把截住了我。
是珠娘。
她俏脸上,此刻却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忧虑。
“保仔!”她抓住我的手臂,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急切,“你是回去找香姑姐姐吗?”
我点了点头。
“你要小心!”珠娘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你在南洋和那个姓颂的小姑娘的事情,她……她应该什么都知道了!”
“什么?!”我心中猛地一震!
“我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珠娘的语气充满了无奈,“或许……是上次从南洋回来的弟兄中,有人多嘴……又或许,是她自己的情报网络……总之,今天下午,我去找她商议库房物资调配的事情时,她……她整个人都不对劲!”
“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我从门缝里,看到她将你之前送给她的那支西洋琉璃簪子,都给摔碎了。”
“保仔,”珠娘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恳求,“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现在,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你……你千万要小心应对啊!”
我听了珠娘的警告,只觉得头大如斗!
屋漏偏逢连夜雨!
外面,是英国人的皇家舰队,兵临城下,亡帮灭种之危,迫在眉睫!
里面,却又是后院起火,香姑的醋劲可不是一般的大!
但是,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因为烦躁而涌上心头的无名火压下。大敌当前,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计较这些儿女情长了!
无论她现在是火山,还是冰山,我都必须去面对!
我推开那扇熟悉的、虚掩着的房门,一股冰冷而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回到了我们的住处。
果然,迎接我的,并非是往日里的温存软语,而是香姑那冰冷刺骨的责问。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大哭大闹,也没有歇斯底里。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手中把玩着一支早已折断的金步摇,透过面前那面光洁的铜镜,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陌生而又冰冷的眼神,看着我。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又像淬了剧毒的冰针,一字一句,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如今的张大帮主,编故事的本领也与日俱进,嘴巴说得比树上的鸟儿还动听,脸也不会红一下。”
“香姐,娘子……”
“别这么叫我!”她猛地转过身,将手中的断钗狠狠地拍在桌上,那双美丽的凤眼中,终于燃烧起了滔天的怒火!“我石香姑,担不起你张大帮主这一声娘子”
“我原以为,” 她站起身,一步步向我逼来,那眼神中,充满了失望、嘲讽和刻骨的怨恨,“你远赴南洋,是真心为了我红旗帮,去寻找一条生路!却没想到你果然也是为自己寻找后路啊!”
“怎么?那南洋的小姑娘,是不是比我这个‘人老珠黄’的姐姐,更年轻?更貌美?更能让你流连忘返啊?!”
“你在槟榔屿,又是英雄救美,又是彻夜陪伴!张保仔!你真是好手段!好风流啊!”
“你敢说!你陪了她整整一夜,你们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发生?!你当我是三岁的孩童吗?!”
她的话,将我那本就因为惨败变得烦躁不堪的心情,搅动得一团乱麻!
“石香姑!!”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你把我张保仔当成什么人了?!大敌当前,生死存亡只在旦夕!整个红旗帮数万弟兄的性命,都悬于一线!你不想着如何与我同心同德,共御外敌,却还在这里,与我计较这些捕风捉影的儿女私情?!”面对她的连声诘问,我心中也是一股无情火窜起来。
“我是隐瞒了个别的细节,那还不是因为你这个醋坛子,见风就是雨,以免不必要麻烦吧了。现在赤溪保卫战全面开打,你还有心思跟我兴师问罪这些,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我质问道。
“我的心?!”她被我这番话气得浑身发抖,竟不怒反笑,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哈哈哈!你问我的心是什么做的?那你为何不想想,是谁,把我逼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说到犯错,你敢说你没有错吗?!”我抓住她话语中的漏洞,毫不留情地反击!“若不是你没有按照我的策略,被雷九、乌刀他们那几句所谓的‘民族大义’和‘投名状立功’冲昏了头脑,擅自改变我的作战计划,执意要与英国人硬拼!我红旗帮又岂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那数千名葬身鱼腹的弟兄!那数十艘沉入海底的战船!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一时的犹豫和致命的误判!你现在还有脸来质问我?!”
我这番话,如同利刃,狠狠地刺入了她心中最痛的地方!
“好!好!好!”香姑的俏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看着我,眼中那滔天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加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绝望所取代!
“你怪我!你心里……果然还是在怪我!”
“既然如此!”香姑如同疯了一般的发飙起来, 她猛地一挥手,将梳妆台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这个家!不要也罢!”
“这红旗帮!散了也罢!”
“你张保仔不是能耐吗?!不是要血战到底吗?!好啊!我陪你!我们现在就冲出去!死在英国人的炮火之下!一了百了!也省得在这里互相猜忌,互相折磨!!”
看着她那副状若疯魔、彻底崩溃的模样,我心中的那股滔天怒火,却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得干干净净。
我……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怎么会对她,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她虽然有错,但她也是为了这个帮,为了我啊!
最后, 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我缓缓地软了下来。
我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那因为愤怒和悲伤而剧烈起伏的、单薄的香肩,以及那从她凤眼中不断滚落的、滚烫的泪珠,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我伸出手,想要为她拭去泪水,却又不敢。
最终,我只能用一种近乎于投降的、充满了疲惫和愧疚的语气,沙哑地道歉。
“香姐……对不起……”
“是……是我……是我说错话了。”
“你打我吧,骂我吧。只要……只要你别再这样……”
我的道歉,似乎让她那即将崩溃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再也支撑不住,“哇”的一声,扑进了我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我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和拳头,落在我的胸膛。
良久,良久。
当她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压抑的抽泣之时,我才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而又坚定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香姐,别哭了。听我说。”
“赤溪……可能守不住了。”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英国人的战列舰,火力太猛。我们的岸防炮台,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硬守,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你现在,立刻去准备。”我捧起她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带着珠娘,还有我们最忠心的亲卫,以及帮中所有还能转移的金银和火药储备,从后山的秘道上我们准备好的船,先撤往大屿山!”
“那里,有我经营了一年多的坚固工事,有我们新建的船坞,有我们最后的希望!”
“那……那你呢?”她抓住我的手,声音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
我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个虽然疲惫、却又充满了温柔和决绝的笑容。
“这里,交给我。”
“我……会为你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