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响的时候,王均还趴在桌上,脸贴着冰凉的桌面,手背蹭着脖颈后那一片红得发烫的皮肤。他动了动嘴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药……真能管用?”
没人回答。
顾深已经站起身,动作比早上利索了些,但袖口还是时不时擦过手臂内侧,像是在压住什么不该冒头的感觉。他没看旁边那两人,也没看讲台方向,只是把书塞进包里,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他顿了顿,用力一拽,才合上。
陈宇默从后排起身,书包甩上肩的动作很轻。经过他们座位时,脚步没停,右手却顺势从侧袋抽出两个绿色小盒,手腕一抖,两盒药膏分别落在王均手边和顾深桌上,落地时发出轻微“啪”一声。
“抹这个。”他说,语气像在递一支笔,“止痒。”
王均愣了一下,抬头看他走远的背影,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低头盯着那盒子,标签上印着“清凉型”,字迹有点模糊,像是被谁用手蹭过。他没拆,也没问哪来的,只是慢慢把它捏起来,塞进了裤兜。
顾深站在原地没动。药膏静静躺在桌角,离他的课本只有半掌距离。他盯着它看了三秒,忽然抬手一把扫开,盒子滑到桌沿,差点掉下去。但他没让它落,指尖轻轻一拨,又勾了回来,攥进手里。
他没说话,转身就走。
周荣怀一直跟在最后,两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前面三个人的背影,忽然咧嘴一笑,吹了声口哨:“默哥大气!”
声音不大,但在空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楚。
陈宇默没回头,只是肩膀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阳光穿过走廊窗户,在水泥地上切成一块块明亮的方格。四个人并排走着,间距不近不远,像四根竖着的电线杆,各自通电,却不连通。
回宿舍的路上谁都没提药膏的事。王均走路依旧有些僵,小腿偶尔抽一下,但他不再抓了,手一直插在口袋里,握着那盒东西。顾深走在最前,背挺得直,可路过楼梯拐角时,他伸手扶了下墙,指尖在粗糙的墙面上蹭了蹭,像是要磨掉点什么。
门推开时,屋里还留着昨夜残留的一丝怪味,说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混在一起的气息。周荣怀第一个冲进去,顺手把灯打开,拍拍床沿:“终于能躺了,我这一上午笑得脸都酸了。”
没人接话。
王均坐到自己床上,掏出药膏看了看,拧开盖子闻了闻,一股薄荷混合着草药的味道钻出来。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指蘸了一点,涂在手腕内侧。刚抹完,皮肤就传来一阵凉意,像是有风顺着毛孔吹进去。
他眨了眨眼,没再说话,但手放下了。
顾深靠在床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其实没睡。他听见王均窸窣的动静,也听见周荣怀翻零食袋的声音。过了会儿,他悄悄睁开一条缝,确认另外两人都没注意这边,才把手伸进抽屉,把那盒药膏轻轻放了进去。
动作很慢,像是怕惊动什么。
抽屉关上的瞬间,周荣怀正巧抬头,正好撞见这一幕。他没出声,只是嘴角往上扯了扯,转头看向陈宇默。
陈宇默正坐在床边换鞋,低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听到动静,他抬眼看了过去,两人视线一对上,周荣怀就笑着拍了他一下肩膀。
那一拍不重,但带着点心照不宣的意思。
陈宇默没笑,也没躲,只是低下头继续系鞋带,嘴角却微微扬了一下,快得像风吹过水面的波纹。
空气里的紧绷感开始往下沉。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像锅盖扣在烧开的水壶上,蒸汽还在顶,但一时冲不出来。
周荣怀摸出手机,点了首歌扔进音响。旋律一起,是那种老式民谣,吉他声干净,节奏不急不缓。音量不大,刚好能把沉默填满,又不至于吵人。
王均抬起头,看了眼音响,又看了眼陈宇默。后者正低头翻书,神情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只把手机掏出来,点开游戏界面,手指机械地划着屏幕。
顾深依旧闭着眼,但手指搭在床沿边上,轻轻敲着。敲的不是随便的节拍,而是和音乐里鼓点对得上的节奏,一下,一下,稳得很。
周荣怀哼起了副歌部分,跑调了也不管,一边吃薯片一边晃脑袋。吃到最后一片,他把袋子揉成一团,瞄准垃圾桶一抛——没进。他也不捡,就那么躺着,脚翘着,鞋尖轻轻晃。
时间一点点往后爬。
窗外天色渐暗,楼下的篮球场传来断续的拍球声,有人喊了一声“传球”,接着是一阵哄笑。风从阳台门缝钻进来,掀了下窗帘,又退回去。
陈宇默合上书,坐直了些。他没开灯,也没动。就这么安静地坐着,像在等什么,又像什么都不等。
王均的游戏输了,屏幕上跳出“再来一局”的提示。他盯着看了几秒,手指悬在点击键上方,迟迟没按下去。
顾深终于睁开了眼。
他没看任何人,只是抬起手,活动了下腕子,然后慢慢把腿收上来,盘坐着,背靠着墙。那姿势不像要对抗谁,倒像是把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位置。
周荣怀忽然开口:“你们说,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别人会信吗?”
没人理他。
他又笑了笑:“我是说,就说我们宿舍昨晚集体过敏,校医都搞不定,最后靠一盒绿药膏救场——听着像不像编的?”
王均终于开口:“谁他妈传出去谁脑子有病。”
声音不高,但比白天顺耳多了。
顾深没说话,但从抽屉里拿出了那盒药膏,放在床头柜上。明摆着,不是藏了。
陈宇默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目光碰上的一瞬,顾深别开了脸,但没把药膏收回去。
周荣怀乐了,直接从床上蹦起来:“哎哟,破冰仪式达成!来来来,掌声鼓励一下默哥!”说着还真拍了两下手。
陈宇默摇摇头,站起来走到音响旁,手指一点,换了首更轻的曲子。钢琴声流淌出来,像水滴落在石板上,清脆,不扰人。
他走回床边坐下,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仰头靠在墙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场仗打完了。
不是靠谁跪下认错,也不是靠谁撕破脸皮。是有人先伸了手,其他人没推开,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火给熄了。
王均终于点了“再来一局”,手指恢复了灵活。顾深拿起水杯喝了口,放下时杯底磕在柜子上,发出“咚”的一声。周荣怀重新躺下,嘴里哼着新歌的调子,虽然完全不在拍上。
灯光昏黄,屋子里只剩下音乐、呼吸,和偶尔的按键声。
没有人提起牛瘪火锅,也没有人说“对不起”或者“谢谢”。但某些东西确实变了。
陈宇默闭上眼,耳朵却还听着周围的动静。
他知道,从今天起,404宿舍不会再用以前的方式对付他了。
因为他们试过了,输了,而且输得没法反驳。
而他也没赶尽杀绝。
这才是最狠的。
门外走廊传来一声咳嗽,接着是脚步声由近及远。隔壁寝室有人在大声讲笑话,引得一阵哄笑。风又吹了进来,这次带起了床单的一角。
陈宇默睁开眼,看向对面两张床。
王均已经摘了耳机,手指停在屏幕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顾深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那里原本红肿的地方现在淡了不少。他伸手摸了摸,眉头微皱,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周荣怀忽然坐起来,指着王均:“你裤子湿了一块。”
王均低头一看,果然,右大腿外侧洇开一片深色痕迹,边缘还在慢慢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