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盐官县。
残破的院落里，挤满了包扎着伤口、神情麻木的士兵。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草药和失败带来的绝望气息。董昌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胡床上，甲胄未解，上面沾满干涸的血污和泥泞，昔日的一州刺史威严，此刻被深深的疲惫和颓唐取代。他的族弟董真躺在旁边的门板上，脸色惨白，肩上的箭伤虽经处理，仍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残兵陆续被收拢，数字报上来时，董昌闭上了眼睛，心如刀绞。八千八都兵，仅存四千余，建制散乱，人人带伤。自己苦心经营的五千嫡系，更是只剩下两千出头，几乎被打残。过半人马，连同无数的粮草军械，都陷在了那座燃烧的杭州城里。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院外停住。很快，亲兵引着一人快步走入。来人身形挺拔，虽面带风尘，甲胄却依旧整齐，目光锐利如初，正是钱镠。他只带了数十亲骑，从苏州疾驰而来。
看到院中的惨状，钱镠眉头紧锁，快步上前，对着董昌抱拳沉声道：“董使君！某来迟了！闻杭州惊变，心下焦灼万分！使君与诸位将士无恙否？”
董昌抬起头，看到钱镠，眼中闪过一瞬间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败军之将的羞惭，有对苏州兵强马壮的隐隐嫉妒，或许还有一丝未能及时得到援兵的怨怼，但最终，所有这些都被巨大的挫败感和现实困境压了下去。他没有力气，更没有底气去质问钱镠为何不救。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钱……具美来了。”他挣扎着想站起，却显出力不从心。钱镠上前一步虚扶：“使君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董昌借势坐下，重重叹了口气，手指无力地指向周围：“如你所见……杭州，丢了。弟兄们……折了大半。”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巢贼势大，我……我愧对裴使君，愧对高帅，愧对朝廷啊！”
钱镠沉默片刻，目光扫过院内垂头丧气的将领和伤兵，缓缓道：“使君已尽力力战，非战之罪，乃贼势过炽。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
董昌深吸一口气，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身体前倾，带着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却又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上司的矜持：“具美，杭州乃根本重地，绝不能长久沦于贼手！你……你即刻整兵，与我这些残部合为一处，我们……务必尽快收复杭州！”
这话说出，连董昌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院中残存的将领们也纷纷抬头看向钱镠，目光复杂。
钱镠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院内那张简陋的木桌旁，桌上恰好有一张粗略的浙西地图。他伸出手指，重重点在杭州的位置上。
“使君，收复杭州，乃我等份内之责，末将岂敢忘怀？”钱镠开口，声音沉稳有力，“然用兵之道，需审时度势。巢贼新克杭州，挟大胜之威，气势正盛，其军数十万，皆百战悍贼。而我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内，“新遭重创，士卒疲惫，惊魂未定，亟需休整。此时若强行反攻，无异以卵击石，正中黄巢下怀。”
他的手指从杭州缓缓向北移动，最终重重地敲在了苏州的位置上。
“黄巢之心，绝非一杭州可满足。苏杭并称，苏州乃浙西重镇，且去岁曾折其锋锐。以黄巢之骄狂，必挟破杭之威，北上而来，寻我复仇，欲一雪前耻！”钱镠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其兵锋所向，必是苏州！”
院内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钱镠的分析如同冰冷的河水，浇灭了众人刚刚被董昌勾起的、不切实际的复仇火苗，却也让人看到了更清晰的危险和……机遇。
“故而，”钱镠转向董昌，语气恳切而坚定，“末将恳请使君，暂息雷霆之怒，先行移驾苏州。苏州城高池深，粮械充足，可凭坚城固守。请使君率领余部入城休整，补充兵甲，重振士气。”
他再次指向地图上的苏州：“某愿率苏州之众，依托坚城，严阵以待！待黄巢北上而来，必求战心切，骄兵必败！我等以逸待劳，凭城挫其锐气。只要能在苏州城下击败黄巢！”
钱镠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不容置疑的自信：“届时，贼军胆寒，兵败如山倒！收复杭州，岂非探囊取物、水到渠成之事？此乃万全之策，亦是最快、代价最小的收复之道！望使君明察！”
一番话，条理清晰，局势分明，既顾全了董昌的颜面，又给出了切实可行的方略。他没有否定收复杭州的目标，而是将路径重新规划，并将最关键、最危险的正面阻击任务揽到了自己身上。
董昌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反驳。钱镠的战略眼光和此刻表现出的担当，让他相形见绌。他所谓的“即刻反攻”，不过是败军后的意气用事和挽回颜面的徒劳挣扎罢了。而钱镠，却看到了下一步，看到了真正取胜的机会。
院内残存的将领们，包括那些八都兵都头，看着钱镠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怀疑、甚至隐含的怨愤，逐渐转为信服和一丝希望。在这个绝望的时刻，需要一个冷静、强大、能指明方向的人。
短暂的沉默后，董昌长长地、近乎脱力地呼出一口气，肩膀彻底垮了下来。他不再坚持，缓缓点了点头，声音疲惫而沙哑：“……具美所言，老成谋国。是某……心乱了。便依具美之计。一切，有劳了。”
他最终接受了现实，也默认了此刻，通往胜利的道路，需要倚仗眼前这个苏州刺史。
钱镠郑重抱拳：“不敢！请使君速速整顿人马，即刻启程前往苏州！巢贼动向，刻不容缓！”
寒风吹过盐官镇，卷动着残破的旗帜。一支疲惫不堪的残兵，在钱镠带来的精锐骑兵护卫下，开始向北移动。目标不再是夺回失去的荣耀，而是保住最后的希望，等待一场在坚城之下，早已注定的复仇之战。苏州，将成为新的焦点，而钱镠，已然从一位守土之将，悄然成为了能左右这场浙西浩劫的关键人物。历史的砝码，正在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