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铁蹄踏地的轰鸣如同九天怒雷贴着地面滚滚碾来,震得整片杂木林瑟瑟发抖,腐烂的树叶簌簌落下。
那股磅礴的、摧毁一切的威势,瞬间压倒了林中所有的厮杀呐喊和垂死哀鸣!
长孙家庆背靠着冰冷的树干,肋下的伤口剧痛钻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猛地抬头,透过稀疏的枝叶缝隙,只见官道方向烟尘冲天而起,如同一条狂暴的土黄色巨龙!
一面猩红的军旗在烟尘最前端猎猎狂舞,旗帜上斗大的“唐”字在初升朝阳下刺目无比!
“唐军?!淮南道的旗号?!”
长孙家庆瞳孔骤缩,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是敌?
是友?
这种地方,这种要命的时刻,出现大队官军骑兵,绝非巧合!
几乎在他念头闪过的同时,对面那个被撕下半块腰牌的刺客头领,眼中爆发出比他更甚十倍的惊骇!
那是一种计划被彻底打乱、陷入绝境的恐慌!
他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却又戛然而止的厉啸,像是在呼唤同伴,又像是绝望的悲鸣!
“撤!快撤!散开跑!”
嘶哑的吼声充满了难以置信的仓惶和惊恐!
残余的六七个黑衣刺客,如同被滚水浇灌的蚁群,再也顾不得围杀长孙家庆和壁虎,放弃了所有的进攻姿态,甚至顾不上地上的同伴尸体,亡命般朝着与官道相反、林木更深的黑暗处疯狂逃窜!
动作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狠辣与默契?
活脱脱一群被惊飞的乌鸦!
长孙家庆和壁虎死里逃生,靠着树干大口喘息,浑身浴血,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支钢铁洪流毫不停歇,以一种碾压一切的姿态,轰然冲入了这片刚刚经历血腥杀戮的林地边缘!
“吁——!”
当先一骑,身着明光铠的淮南道校尉猛地勒住披甲战马!
那雄健的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震耳的嘶鸣!
校尉面容方正,眼神锐利如鹰隼,目光如电般扫过狼藉的战场:横七竖八的尸体,大部分是黑衣刺客和鸣笛的少量精锐、断裂的兵器、浸透泥土的暗红血迹、以及背靠树干、明显受伤不轻却依旧手握染血横刀、眼神警惕如狼的长孙家庆和壁虎。
他身后的数十名披甲骑兵瞬间扇形展开,冰冷的马槊如同钢铁森林,指向四方,控制住局面。
肃杀之气弥漫林间。
“尔等何人?在此械斗厮杀,目无王法!”
校尉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伍中人特有的冷硬和质问,目光死死锁定在唯一还站着的、看起来像是领头者的长孙家庆身上。
长孙家庆脑中念头飞转!
淮南道驻军!
怎么会来得如此“及时”?
匿名密报?
悍匪劫商旅?
这理由简直荒谬!
那群刺客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杀手!
这校尉是真不知情,还是?
电光火石间,长孙家庆瞥见了地上那些被自己手下射杀或砍死的黑衣刺客尸体,又看了眼远处灌木丛中那几个被连弩钉死、穿着更像平民伪装的身影,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成型!
他强忍着剧痛,猛地挺直腰背,尽管这动作让他肋下伤口撕裂般地疼,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劫后余生、愤怒交加的神情,指着刺客疯狂撤退的方向,用尽力气嘶声高喊,声音在林间回荡:
“将军来得正好!我等乃是赵郡王府护卫!奉王命押送一批紧要贡品进京!行至此地,遭这群悍匪截杀!贼人凶悍异常,杀我护卫,抢夺贡品!将军速速追剿!休要让贼人携贡品遁逃!赵郡王定有重谢!”
这一吼,石破天惊!
赵郡王李孝恭!
宗室名王,战功赫赫!
他的贡品被劫?
这篓子捅破天了!
那带队校尉和他身后的骑兵们,脸色齐刷刷地变了!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剿灭在此劫杀商旅的“悍匪”,可万万没想到,捅出来的竟然是宗室贡品被劫的天大案子!
这性质瞬间从地方剿匪,上升到了震动朝野的大案要案!
校尉眼神锐利如刀,再次扫过战场,目光尤其在那些伪装成平民的尸体上停留了一瞬,又看向长孙家庆和他手中染血的横刀,以及壁虎那身浴血搏杀后的剽悍气息,心中疑窦并未全消。
赵郡王府护卫?
似乎过于精锐了些?
但对方言之凿凿,指向明确,且贡品被劫是实打实的重罪!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追!”
校尉再无半分犹豫,手中马槊猛地指向刺客逃窜的方向,厉声下令,
“第一队,封锁外围!第二队,随我追击!务必擒杀贼寇,夺回贡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得令!”
数十名骑兵轰然应诺,如同出闸猛虎,策动战马,卷起更大烟尘,朝着刺客遁逃的密林深处猛追而去!
沉重的马蹄声迅速远去。
压力骤减!
紧绷的弦猛地松开。
长孙家庆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的一口气泄掉,身体晃了晃,全靠手中刀拄地才没倒下。
壁虎赶紧上前搀扶。
“头儿!真有你的!赵郡王府这杆大旗,够硬!”
壁虎喘着粗气,又是佩服又是后怕,
“差点就交代在这儿了!”
长孙家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弱笑容,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对着旁边留下封锁外围、正警惕打量他们的一名骑兵队正嘶哑道:
“兄弟,咳,你们淮南道驻军剿匪的这个时机,掐得真是比西市那些胡商拨算盘珠子还要准!再晚半柱香,老子就只能去阎王爷那儿告状了!”
他这话半是庆幸,半是试探。
那骑兵队正被他这带着血腥气的调侃弄得一愣,随即绷着脸,公事公办地道:
“我等奉命行事!接密报才紧急出动!尔等既是赵郡王府护卫,速速说明详情!贡品何在?损失如何?”
他目光扫过战场,显然在寻找所谓的“贡品”。
长孙家庆心中冷笑:密报?
果然!
他一边示意壁虎给自己简单包扎肋下深可见骨的伤口,一边脑子飞快转动,编织着合理的细节:
“贡品,咳,是几匣子上好的南海明珠和犀角,装在不起眼的樟木箱里,原在骡车上,被那群杀千刀的匪徒抢走了两箱!剩下那箱被他们慌乱中打翻在地---”
他目光扫向不远处一片狼藉的伪装平民尸体堆,
“喏,就散在那儿,混在死人堆里了。弟兄们死伤惨重啊!”
他语气悲愤,指着地上倒下的几名鸣笛精锐。
这番说辞,勉强能自圆其说。
那队正皱紧眉头,显然对混乱的现场和模糊的“贡品”去向心存疑虑,但职责所在,他也不再追问长孙家庆,转而指挥留下的士兵:
“仔细搜查战场!尤其注意有无遗漏贼人!查验所有尸体!看看有无活口线索!”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开始在血腥的战场上翻检。
长孙家庆靠在壁虎身上,一边喘息,一边用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士兵的动作,尤其是翻查黑衣刺客尸体的动作!
他心中警铃并未解除!
杨恭仁派出的那个心腹领队,那个疤脸汉子呢?!
刚才混乱中,他似乎并未随大流撤退!
他一定还在附近!
此人若被官军抓住活口,后果不堪设想!
果然!
就在一名士兵翻动一具蜷缩在灌木丛深处的尸体时,那“尸体”猛地弹起!
正是那个疤脸汉子!
他动作快如鬼魅,手中一把淬毒的短匕如同毒蛇吐信,直刺那名士兵的咽喉!
显然是想趁乱灭口或制造混乱脱身!
“小心!”
壁虎目眦欲裂,大吼一声!
但他和长孙家庆都伤重,距离又远,根本来不及救援!
那士兵也是老兵,反应极快,仓促间猛地后仰,险险避开要害!
“嗤啦!”
匕首划破了他胸前的皮甲,带起一溜血珠!
“找死!”
旁边的士兵惊怒交加,数把横刀瞬间出鞘,狠狠劈向那疤脸汉子!
然而,面对劈来的刀锋,那疤脸汉子脸上竟露出一抹极其诡异、极其惨然、又带着一丝解脱的狞笑!
他根本不闪不避,反而将手中匕首猛地反转,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扎下!
“噗嗤!”
一声闷响!
匕首齐根没入心窝!
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那疤脸汉子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疯狂的光芒瞬间黯淡,带着无尽的怨恨和不甘,死死瞪了长孙家庆的方向一眼,随即软软地栽倒在地,气绝身亡!
嘴角,甚至缓缓溢出一缕黑血——匕首上淬了剧毒,双重保险,必死无疑!
“他、他自尽了!”
动手的士兵惊骇地看着倒地的尸体,不知所措。
长孙家庆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最后一根活着的线,断了!
杨恭仁这老狗,手段够绝!
派出的心腹,竟也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死士!
这条指向“故人”的线索,在即将被官军触碰到的最后一刻,被干净利落地掐灭了!
他攥紧了怀中那半块染血的、刻着诡异符号的腰牌,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愤怒和无力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又被摆了一道!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是那名带队追击的校尉回来了。
他脸色铁青,显然追击并不顺利。
密林深处地形复杂,刺客又熟悉路径且悍不畏死地断后,最终还是让他们分散逃脱了数人,只斩杀和擒获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喽啰,所谓的“贡品”更是连影子都没见着。
“废物!”
校尉翻身下马,显然憋了一肚子火。
他目光阴沉地扫过战场,最终落在那个刚刚自尽的疤脸汉子尸体上,还有长孙家庆身上。
“将军,”
长孙家庆强打精神,抢先开口,语气带着悲愤和“任务失败”的沮丧,
“贼首凶悍,自绝身亡。贡品,怕是难以追回了。我,愧对郡王重托啊!”
他作势欲行礼,被壁虎死死搀住,一副随时要昏厥的样子。
校尉看着他那惨状和地上赵郡王府护卫的“尸体”,心中的疑虑被对方的惨烈和“合情合理”的悲愤冲淡了几分。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
“罢了!贼人凶顽!尔等伤亡亦重,速速处理伤口,稍后随我回营,详细录下口供!此案重大,需速报朝廷!”
他又看向正在翻检刺客尸体的士兵:
“可有什么发现?”
一名士兵快步上前,双手捧着一件东西,神色凝重而古怪:
“禀校尉!在那边一具刺客尸体的贴身内袋里,搜出这个!”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那士兵手心,赫然躺着半块做工粗糙、似乎是生铁铸造的鱼符!
断裂的边缘同样参差不齐,显然也是被强行掰断的。
鱼符上沾染着暗红的血迹,但上面阴刻的几个歪歪扭扭、刻意做旧却依然能清晰辨认的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长孙家庆的眼球上——
“洛水漕帮”!
洛水漕帮?!
长孙家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
这他妈的是栽赃!
赤裸裸的栽赃!
洛水漕帮是什么?
那是盘踞在洛水、渭水几条重要漕运水道上的庞然大物!
背后盘根错节,与关陇世家大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掌控着几乎小半个北方的漕粮、盐铁、商货运输!
其势力之深、触角之广,连朝廷有时都不得不忌惮三分!
这群袭击他们的刺客,无论是装备、身手、配合,还是那股子军中死士的狠辣劲儿,怎么可能是什么狗屁漕帮的水匪?!
漕帮的人要是有这本事和纪律,早就当成叛匪被朝廷剿灭八百回了!
这半块“洛水漕帮”的鱼符,和杨恭仁心腹死士怀里的另外半块刻着诡异符号的腰牌一样,分明都是幕后黑手准备好的道具!
一边杀人灭口,掐断线索;一边顺手把沾着血的脏盆子,狠狠地扣在了掌控漕运、势力庞大的关陇世家头上!
好一招一石二鸟!
好毒辣的祸水东引!
校尉看着那半块鱼符,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虽然只是地方驻军校尉,但也清楚“洛水漕帮”这几个字背后代表着什么!
这案子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烫手!
水,深得足以淹死人!
他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刀,再次射向脸色苍白、眼神却同样震惊锐利的长孙家庆。
长孙家庆迎着他的目光,只觉得喉咙发干,肋下的伤口似乎更疼了。
他看着那半块在阳光下泛着冰冷铁光的“洛水漕帮”鱼符,心中翻腾着惊涛骇浪:
灭口!
栽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这黄雀背后,拿着弹弓的猎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