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承恩殿。
烛火在青铜仙鹤灯盏里跳跃,将太子李承乾的身影拉长,投在绘制着山河地理图的巨大屏风上,微微晃动。
白日里朝堂上的温煦儒雅早已褪尽,此刻他眉峰紧锁,指关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案几,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案上,静静地摊着一份薄薄的密报,来自蜀地,带着风尘和血腥的气息。
字迹是裴行俭特有的刚劲,寥寥数语,却在李承乾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滴血蜘蛛、蜀道灭口、女婴‘阿绣’、绣娘、右手虎口刺青、待天下太平,归长安---”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李承乾最敏感的神经。
“隐太子遗孤”这五个沉甸甸的字,如同悬在东宫头顶的利剑,从未真正远去!
如今,这利剑被一只名为“蛛网”的、遍布滴血蜘蛛印记的幕后黑手悄然握住,剑锋所指,再清晰不过!
“砰!”
李承乾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紫毫跳起:
“狗胆包天!”
他的声音低沉,压抑着雷霆般的怒火,眼中寒光四射,那是一种被彻底触犯了逆鳞的暴怒。
“查!给孤彻查!长安城!所有绣坊!所有以针线为业的妇人!重点是她们的右手!虎口!给孤一寸一寸地翻出来!找到那个带蜘蛛刺青的‘绣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立在阴影中的心腹长孙家庆,肩胛处山南道遗留的箭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他上前一步,烛光映亮了他沉静而隐含一丝疲惫的脸。
“殿下息怒。”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安抚的力量,
“此獠布局深远,手段狠绝,灭口蜀地知情者,其潜藏之深,爪牙之利,远超寻常。长安乃天子脚下,魏王、吴王,各方耳目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臣请旨,暗查。”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宁可盯丢一千,不可惊蛇一条! 此‘蛛’若惊,必遁入九地之下,再寻其踪,难如登天。且极易打草惊蛇,引发朝局动荡,反为奸人所趁!”
李承乾胸膛急剧起伏了几次,眼中疯狂燃烧的怒火渐渐被强行压下的冰寒所取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坐回锦榻。
家庆所言,字字切中要害。
多年的隐忍,不能毁于一时的冲动。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深沉的杀机,如同古井寒潭。
“准奏。”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
“由你亲掌此事。调动‘鸣笛’,外松内紧,撒开网去。记住,孤只要结果。要快,更要隐!”
他手指重重敲在密报“绣娘”二字之上,
“此人,是揭开当年旧案与今日‘蛛网’的关键!”
“喏!”
长孙家庆肃然躬身,眼底精光一闪而逝。
长安西市,“锦云绣坊”。
这座绣坊门面不算最阔绰,却透着一股沉稳内敛的贵气。
门楣上挂着块半新不旧的楠木匾额,“锦云”二字银钩铁画,透着几分古意。
铺子里光线明亮,各色绫罗绸缎铺陈开来,宛如流动的彩霞。
绣架前坐着数十位绣娘,指尖翻飞,彩线穿梭,针落无声,只有一种极富韵律的细微“沙沙”声,显示出非凡的功底。
空气里弥漫着新布的气息、丝线的清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过于安静的紧绷感。
新来的管事芸娘,便是这份安静的中心。
她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细葛布裙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着一支样式古朴的银簪。
面容清秀,眉眼间带着常年管理庶务的精明与干练,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既有商家的热络,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永远戴着的薄纱手套。
手套裁剪合体,薄如蝉翼,几乎能看清底下手指的轮廓,却严密地从手腕一直覆盖到指尖,将她的一双手藏得严严实实。
“芸娘,这幅百鸟朝凤图,月底前能赶出来吗?我家主人贺寿急用。”
一个穿着富贵、嗓门洪亮的“大商人”腆着肚子,指着墙壁上一幅已近完工、色彩斑斓、栩栩如生的巨幅绣品高声问道。
他身边跟着两个同样衣着光鲜、却眼神锐利精悍的“随从”。
芸娘闻声从账台后款款走来,步履沉稳,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
“贵客放心,坊里最好的几位绣娘日夜赶工,定误不了您的吉日。您看这凤凰的翎羽色泽,可是用了十八种深浅不同的金线捻成---”
“嗯,颜色是不错---”
那“富商”装模作样地凑近了看,目光却飞快地扫过芸娘始终戴着薄纱手套的双手,嘴里啧啧两声,突然指着绣品上凤凰高昂的头颅,大声嚷嚷起来,
“哎!不对!这凤凰的眼珠子!神气不够!不够凶!”
这突如其来的挑剔让忙碌的绣娘们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芸娘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澜,快得如同错觉。
她温声道:“哦?贵客的意思是---”
“要凶!懂吗?要那种、那种---”
富商皱着眉,似乎绞尽脑汁在想词儿,猛地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差点喷出来,
“要像我家娘子查我账本子时的眼神!对对对!就是那种!刀子似的,能剜下一块肉来!这才够威风,够镇得住场面嘛!温柔小意的凤凰,哪能替我家娘子看住金山银山?”
绣坊里顿时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轻笑。
几个年轻的绣娘赶紧低下头去,肩膀微微耸动。
连旁边几个“随从”脸上都露出一丝绷不住的古怪表情。
芸娘也掩口轻轻笑了一声,眉眼弯弯,仿佛真被这粗鄙又生动的比喻逗乐了:
“贵客真会说笑。这凤凰乃是祥瑞,百鸟之王,讲的是雍容华贵,气度万千。您说的那种眼神,恕妾身直言,用在看家护院的门神上倒是合适。”
她语气温和,带着点嗔怪的意思,既化解了尴尬,又巧妙地坚持了绣品的格调。
她在说话间,不动声色地侧身,从旁边小几上提起一只小巧的锡壶,动作自然地给那富商斟茶。
壶身微倾,滚烫的茶水注入青瓷杯盏。
就在这一瞬间!
她的袖口因抬手斟茶的动作,被微微拉起了一小截!
露出了包裹在薄纱手套边缘上方、一小段纤细的手腕!
就在那白皙的手腕内侧!
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痕清晰映入扮作富商随从的“鸣笛”戍九眼中!
那红痕的颜色比周围肌肤略深,形状狭长,蜿蜒曲折,边缘带着一种奇特的、类似蛛网般细微的放射状纹理!
虽然被薄纱手套的边缘遮挡了最关键的核心部分,但那特殊的形态和位置,与裴行俭密报中描述的蜘蛛刺青的边缘特征,惊人地吻合!
“鸣笛”戍九的眼神瞬间一凝,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
但他面上丝毫不显,依旧保持着随从的恭谨木讷,甚至还微微别开目光,仿佛对管事斟茶毫无兴趣。
芸娘似乎全无所觉,斟满茶,放下锡壶,袖口自然垂落,将那截手腕连同那道可疑的红痕重新严密地遮盖起来。
她笑容依旧温和得体:
“贵客既想要凤凰更有神采,妾身让绣娘在点睛时再用黑亮些的丝线勾勒一层,多加两分出尘睥睨之气,如何?”
“富商”打着哈哈:
“行行行,你们看着办!只要够威风就成!价钱好说!”
他的目光扫过芸娘重新被手套覆盖的双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锦云绣坊的后巷,狭窄、幽深,弥漫着经年累月的潮湿霉味和染料混杂的古怪气息。
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点惨白的光斑,勉强勾勒出两侧高耸、斑驳的墙壁轮廓。
子时的梆子声刚敲过不久,深巷更远处传来几声野狗的低吠。
绣坊后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芸娘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她换上了一身更加黯淡不起眼的深灰色布衣,脸上蒙着同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
那副薄纱手套依然戴在手上。
她像一只警惕的狸猫,贴着墙壁的阴影快速移动,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响。
穿过两条迷宫般交错的小巷,她来到一处死胡同尽头。
这里堆放着几个废弃的破箩筐,散发着腐烂菜叶的味道。
芸娘停在墙根下,没有像寻常那样叩门,而是伸出戴着薄纱手套的手指,以某种特定的节奏,在三块相邻的青砖上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五下—— 笃、笃笃、笃笃。
声音轻得如同露珠滴落。
短暂的死寂后,那三块青砖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洞口!
里面漆黑一片,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芸娘没有丝毫犹豫,侧身闪了进去。
洞口在她身后迅速无声地闭合,墙壁完好如初。
洞内是一条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行的石阶,盘旋向下,不知通向何方。
空气冰冷粘稠,带着浓厚的土腥味和一种陈年的、如同铁锈般的金属气息。
黑暗中,只有芸娘极轻微的呼吸声和她脚下偶尔摩擦到湿滑青苔的细微声响。
她似乎对这条暗道极其熟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或迟疑。
下行约莫半盏茶工夫,前方隐约透出一丝微弱的、昏黄的光线。通道在这里变得稍宽,形成了一个仅有两步见方的石室。
石室中央,一个全身裹在宽大黑色斗篷里的人影,如同从阴影中生长出的鬼魅,背对着入口,静静伫立。
斗篷的兜帽压得极低,完全遮住了面容,只有几缕花白的鬓发从帽檐的缝隙中漏出。
芸娘在距离黑影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动作简洁利落,毫无多余。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深蓝色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方形物件,大小约莫是寻常画册的一半。
她双手托着包裹,递向前方。
黑影缓缓转过身。
依旧看不清面容,只有兜帽的黑暗中,两点冰冷锐利的光泽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潜伏在深渊中的兽瞳。
一只包裹着黑色皮套的手从斗篷下伸出,接过了包裹。
那手枯瘦有力,指节突出。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言语。
黑影接过包裹,并未立即打开检查,而是用手指细细摩挲着布包的边缘,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石室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两人间无形的气场在冰冷空气中悄然碰撞。
良久。 一个极其沙哑、仿佛含着砂砾摩擦、分辨不出具体年纪的男声,从兜帽的黑暗中幽幽传出,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
“东西,稳妥?”
芸娘微微颔首,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无比:
“‘蜘蛛’,醒了。动静比预想的,要快。”
“‘蜘蛛’醒了---”
黑影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寒意弥漫开来。
他捏着包裹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紧了一瞬。
“---知道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平淡,却陡然多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沉重,
“长安的水,很快就要沸了。 稳住你的位置,静待‘织网’完毕。”
“是。”
芸娘垂首应道。
就在她应声的同时,她托着包裹的手似乎有些不堪重负,指尖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包裹边缘无意识地向下一滑!
黑影似乎也因那句“水沸”的隐喻而心绪略有波动,伸手来接包裹的动作比预想中快了一瞬!
两人的动作在石室昏黄的微光下,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交错。
芸娘下滑的手指指尖,极其“巧合”地、轻轻地勾蹭到了黑影因伸手而微微抬起的斗篷袖口内侧!
那厚重的黑色锦缎袖口被这细小的力量一带!
一角约莫两指宽、寸许长的玉质方牌,瞬间从袖口内侧隐秘的暗袋里滑脱出来!
那玉牌色泽温润,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内敛的光泽。
牌面边缘,清晰地雕刻着繁复精美的蟠螭纹饰!
而在玉牌的中央,两个古朴有力的篆体字,赫然在目—— “魏王”!
芸娘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定格在那滑出的玉牌之上!
她的瞳孔在面巾的遮掩下骤然收缩!
即便以她的心志,眼底深处也控制不住地掠过一丝震惊!
黑影的反应快如闪电!
在玉牌滑出的刹那,他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骤然回缩!
宽大的袖袍如同黑色的羽翼般猛地向下一拂!
“嗖!”
那枚暴露在外的魏王府腰牌,如同被吸回了袖中,瞬间消失不见!
整个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只有那昏黄的灯火,还在执着地跳跃,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扭曲拉长,如同鬼魅共舞。
黑影兜帽下的两点寒光,如同冰锥般刺向芸娘。
石室内的温度骤降,无形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寒潮,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令人窒息。
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芸娘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撞击在胸腔里。
芸娘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那两道几乎要将她洞穿的冰冷视线,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急促与惶恐:
“属下该死!一时失手!”
她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肩膀微微颤抖,仿佛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对方的威势所震慑。
黑影没有说话,兜帽下的阴影如同深渊。
他那双包裹在黑皮套里的手,一只还紧紧攥着那深蓝色的粗布包裹;另一只手则完全隐没在宽大的袖袍之中,袖口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腰牌从未出现过。
冰冷的沉默在石室内蔓延,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煎熬。
“记住你的身份。”
那沙哑如砂砾摩擦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石板上,寒意彻骨。
“也记住,你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将灵魂冻结的威压。
“属下明白!”
芸娘立刻应声,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绝对的服从,
“属下今夜只交了货,只听了令,别的一概不知!”
“很好。”
黑影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不知是颔首还是冷笑。
“‘蛛网’之内,眼亮,不如哑聋。”
这句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警告烙印在冰冷的空气中。
“去吧。锦云坊,不得有失。”
“属下遵命!”
芸娘没有丝毫迟疑,再次躬身行礼,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沿着来时的陡峭石阶,迅速向上退去。
她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盘旋向上的黑暗通道中。
石室内,只剩下那如同凝固在阴影中的黑影。
良久。
一只枯瘦、戴着黑皮套的手,才缓缓从袖袍中伸出。
指尖拈着的,正是那枚蟠螭环绕、刻着“魏王”二字的玉质腰牌。
昏黄的灯火跳跃着,映照在温润的玉面和那两个古朴的篆字上,反射出幽冷的光泽。
兜帽之下,一丝极其细微、冰冷到极致的笑意,如同毒蛇吐信般,无声地裂开。
“李泰---”
那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如同咀嚼着某种阴晦的毒物。
接着,是更轻、几乎溶于黑暗的叹息,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弄,
“---好一张现成的‘网’。”
灯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被这无形的阴森所惊扰。
黑影将腰牌重新收回袖中隐秘的暗袋,动作缓慢而精准。
然后,他拿起那个深蓝色的粗布包裹,并未打开,只是将其紧紧按在胸前,如同拥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又或者一件足以焚毁一切的引信。
他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石室另一端更深沉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冰冷刺骨的石阶通道里,芸娘疾步向上,深灰色的身影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幽灵。
面巾之下,她紧抿着嘴唇,清冷的眼眸深处,方才那恰到好处的惶恐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棋局的冰冷与凝重。
手腕内侧,被薄纱手套严密覆盖的地方,那道若隐若现的蛛网状红痕,仿佛在黑暗中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