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案上轻轻摇曳，映得“静庐”铜牌边缘泛起一道微光。苏桐指尖抚过那枚刻着二字的牌子，未再言语，只将它轻轻推入紫檀匣中，锁扣合拢时发出一声轻响。
她抬眸望向殿门。
霍震霆脚步沉稳地踏入，衣袍未沾尘灰，却透出彻夜未眠的紧绷。他双手捧着一册新誊的密档，封皮墨字未干：“通济账册已核对三遍，每一笔流向皆有凭证。周德昨夜试图从后巷牵马出户，已被围困于宅中。”
“没有惊动他？”
“未曾。人尚在屋内踱步，像是等信。”
苏桐颔首，起身走到墙边舆图前。红圈依旧标在三州位置，虚线却已收束，几条细线自“通济”向四周延伸，最终被一支炭笔划下的粗横截断。她在图侧写下三行字：**主犯羁押，证据封存，百姓未动。**
“底层传谣者呢？”
“按您吩咐，暂未拘捕。各地密探仍在记录其言行，尚未发现新的集会迹象。”
“很好。”她转身，目光沉定，“现在动手，不是为了抓几个人，是为了让所有人看清——谁在拿银子换人心，谁又在用谎言换江山。”
她提笔落令：京畿巡防营即刻集结，以工部河道修缮为名，午夜入城调度，封锁通济票号前后门户；幽州、青州两地同时布控，凡持特制信牌出入仓廪、药铺者，一律留置查问；周德居所外围设三层暗哨，放飞一只信鸽都需登记羽色编号。
霍震霆接过令签，正欲退下。
“等等。”她从案底抽出一份黄绢文书，“这是工部刚送来的火漆模具新样，今日起所有加急公文必须加盖此印。旧式一律作废，若有私刻仿造者，以谋逆论处。”
她顿了顿：“另外，命人把《土改实录》通俗版再加印三千册，不必经官府下发，直接由乡塾学童背诵宣讲。百姓听不懂奏章，但听得懂‘自家田不收、赋税反减’这句话。”
霍震霆低头应是，袖中指节微微收紧。他知道，这一回不再是暗查，而是亮剑。
---
三日后，晨钟未响，京城内外已有动静。
通济票号后院密室大门被撞开时，主账师正欲点燃一摞簿册。火折子刚冒烟，两名黑衣密探已扑上前将其按倒在地。账本尽数起获，其中一本封面无字，内页却密密麻麻记着“东园三更灯，白水驿五骑烟”等语，每一条后皆附银两数目与接头人代号。
与此同时，青州一处废弃磨坊中，三名乡绅模样的男子围坐桌前，桌上摊着一张舆图。一人正低声念道：“只要再拖五日，京中若无反应，便可鼓动百姓围县衙……”话音未落，门扉轰然倒塌，巡防营官兵涌入，当场擒获。
最紧要的一击落在幽州。
周德确于当夜翻墙欲逃，却被守候多时的密探逼回院中。他拔刀反抗，被击中肩胛擒下。搜身时，在其怀中发现一封未寄出的密信，收件人写着“王九兄”，内容仅八字：“事急，速焚东园旧档。”
苏桐看过呈上的证物，未动声色，只命人将信纸浸入特制药水。原本空白的背面渐渐浮现一行小字：“灯灭则网断，勿恋残局。”
她冷笑一声，提笔批道：“灯未灭，倒是老鼠先慌了脚。”
---
七日后，京城广场搭起法台。
百姓围观如堵，议论纷纷。有人称被捕者是“为民发声的好人”，也有人说“朝廷怕真话”。
苏桐未亲临，却派人当众展出了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份告帖原件，纸张粗糙，字迹歪斜，上面写着“明年不准种自家地”。官员指着角落一处暗纹道：“此纸出自宫中废料坊，三年前专供东宫洗衣局包药所用，如今仅有皇后乳母之子王九曾批量领出。”
第二样是一段录音竹筒，播放出青州集会上一名“讲学者”的声音。随后，又放出三年前皇后主持妇训讲坛的旧录。两者语调、停顿、惯用词句几乎一致。台下一片哗然。
第三样最为震撼——周德被押上台，除去帽子，露出右耳残缺一角。老禁军统领当场作证：此人正是当年校场劫刑死囚，曾挥刀伤人，被判斩立决，后因混乱逃脱。
人群静了下来。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原来是个逃犯……”
“那他讲的‘官府欺民’，也是假的？”
就在此时，数十辆牛车驶入各坊里巷，车上堆满印制整齐的《实情录》。里正挨家分发，孩童在街口朗读：“自耕农田亩不动，反减三成役。凡有谎报者，皆为惑众谋私。”
当晚，青州县衙门前堆积的抗议草书被人悄然烧尽。兖州药铺掌柜主动到官府自首，供出收受通济银两之事。幽州义仓打开大门，免费施粥三日，百姓排成长队，无人喧哗。
---
半月后，御书房内。
苏桐坐在案前，面前堆着一叠结案奏报。她逐一阅过，提笔在每份末尾写下“属实”二字，最后合上总册，批下“结案归档”四字。
霍震霆立于阶下，手中捧着一叠焚毁后的密报残页。
“静庐”铜牌静静躺在她手边，匣盖半开，火漆封条完好。
“王九呢？”她问。
“昨夜在东园地窖被捕，身边藏有半块皇后旧印，还有一本记满联络暗号的手札。”
她点头：“交刑部审讯时，不必用刑。他若肯招，便让他把背后之人名字一个个写出来。若不肯，就把他在东园烧毁的纸灰拼一遍——我倒要看看，那些灰烬里还能不能认出几个字。”
霍震霆应诺，正要退出。
她忽然开口：“你说，这些人明知必败，为何还要做？”
他脚步一顿。
“或许……他们不信您会赢。”
“不是不信我会赢。”她缓缓站起，走到窗前。天边微亮，宫道上扫叶声窸窣。
“是不愿看见一个女子，站在他们头顶定是非、判生死。”
她回身，目光清冷：“可这天下，从不缺想翻盘的人。今天是他们，明天或许是别人。只要新政动了他们的利，争就不会停。”
霍震霆低头：“那……接下来如何？”
她拿起案上一份新奏章，封皮写着“工部屯田司呈报——首批改良稻种试种成果”。
“不等他们再起风浪。”她翻开第一页，念道：“春耕将至，各地新田丈量已完成八成，流民安置点建房三百二十七座，预计五月前可分田到户。”
她将奏章递给他：“拟旨一道，明日发布。就说朝廷不追究受蒙蔽者，凡参与集会但愿悔过之人，可申请减免劳役十日。另加一句——**凡举报幕后操纵者，经查实，赏银百两。**”
霍震霆接过奏章，转身离去。
殿内只剩她一人。
她坐回案前，取过一方新砚，缓缓研墨。窗外扫叶声渐远，檐角铜铃轻晃了一下。
她的手指在砚台边沿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