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孤立了。或者说,他所处的这个“现实”,正在被隔离。
他看向躺在光斑中的张桐,又看向自己脚下——在强烈直射光下,他的影子缩成一团,紧贴在脚底,颜色深重,但至少形态稳定。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部手机上。信号格微弱地闪烁着。那个冷门论坛……那个提到“逆向利维坦”和“束缚印记”的帖子!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举着手机寻找信号。一格,两格……终于,断断续续的网络连接上了。他费力地再次打开那个论坛,找到那篇帖子。Id依旧是乱码,最后登录时间依旧是陈远死前一天。
绝望感开始蔓延。
他不死心,尝试在帖子下面回复,描述自己遇到的情况——当然,用了大量隐喻和代指,提及了“页边注”、“影子异常”、“被迫的书写”,以及最重要的——“第一个座位已空出”和“需要新的注解”。
他并不指望那个消失的Id能回复。这更像是一种发泄,一种向虚无中投出的漂流瓶。
就在他准备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
叮。
一声极其轻微的提示音,并非来自他的手机,而是……来自他意识深处?
他猛地抬头。
观测站空旷的水泥地面上,原本清晰稳定的光斑,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变色。从明亮的白色,向着那种熟悉的、凝固琥珀般的昏黄过渡。并且,光斑的边缘开始模糊,像是被水浸湿的纸,向着周围的阴影区域渗透。
而躺在光斑中央的张桐,身体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开始划动。没有笔,没有墨,但指尖划过之处,灰尘被勾勒出清晰的痕迹——
细密的、颤抖的笔画。是那种字迹的开头!
林默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这里也不安全!那个东西,那个“黄昏”的领域,正在凭借他与张桐这两个“信标”,强行侵蚀这个物理空间!它不需要纸笔,地面、墙壁、任何平面都可以成为书写的载体!
他冲过去,一把将张桐从那个正在“黄昏化”的光斑里拖开。张桐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手指的划动停止了。
林默喘着粗气,环顾四周。更多的光斑正在变色,整个观测站内部的光线正在失去正常的色谱,统一向着那种令人绝望的昏黄靠拢。阴影从角落开始膨胀,变得浓稠,并且似乎有了温度——一种冰冷的、吸吮一切生机的温度。
他拖着张桐,退向建筑物中央,那里是光线最均匀,理论上最不容易产生明确阴影的地方。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他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压力正在增强,低语声再次隐约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看见……你了……”
“……理解……即是……连接……”
“……来……书写……你的……篇章……”
就在这时,他紧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突然自动亮起。
不是他刚才打开的论坛界面。
屏幕变成了一片昏黄的底色,如同陈旧羊皮纸。上面,一行细密的、颤抖的字体,正一个一个地浮现出来,像是有一支看不见的笔,正在隔着屏幕书写:
“第二个注解者……即将……完成。”
紧接着,是第二行:
“第三个座位……已为你……拭净。”
林默低头,看向被自己拖拽着、气息奄奄的张桐。
第二个注解者……是张桐。他即将被完全“消化”?
那么第三个座位……
他抬起头,看向观测站那扇空洞的、正对着西方天空的破窗。外面,天色正不可逆转地沉向那片永恒的、未删减的黄昏。
为他拭净的座位。
他无处可逃。
手机屏幕上的昏黄底色和那两行细密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林默的视网膜上。
“第二个注解者……即将……完成。”
“第三个座位……已为你……拭净。”
第二个注解者,张桐。完成?是即将被彻底“稀释”,成为黄昏之城永恒的底色?还是他的价值——作为“注解”的能量——即将被汲取殆尽?
而第三个座位……林默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栗。那不仅仅是一个位置,那是意识的终结,是自我被碾碎、被涂抹、被化为养料的最终归宿。
他猛地将手机摔向水泥地面。屏幕碎裂,黑暗下去,但那两行字似乎仍悬浮在空气里,带着嘲弄的意味。
不能待在这里了!这个观测站已经不再是什么安全屋,它正在被同化,成为一个现实的锚点,一个通往黄昏的薄弱入口!
他必须带着张桐离开,去一个……一个更“坚固”的地方。一个概念上更纯粹,更不容易被这种基于“文字”、“象征”和“阴影”的侵蚀所影响的地方。
他的目光扫过空旷的观测站,落在那些锈蚀的金属仪器残骸上。金属?纯粹的物理结构?没有文化附着,没有复杂的象征意义?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
他搀扶起几乎失去重量的张桐,跌跌撞撞地冲向自己的汽车。将张桐塞进后座,他跳上驾驶座,引擎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车子如同受惊的野兽般窜下坡地。
去哪里?哪里才能暂时阻挡这种无形的侵蚀?
他的脑子飞速运转。图书馆?不行,那里是源头之一。医院?不行,人多眼杂,而且充满了疾病和衰弱的“意象”,可能更容易被渗透。空旷的野外?但野外的光影变化更复杂,阴影更不可控……
最终,他想到一个地方——城市边缘,一个已经停产多年、被改造成仓储区的老工业区。那里有巨大的、未经粉刷的混凝土仓库,内部空旷,只有最基本的钢架结构,照明是统一的高功率氙气灯,光线惨白,几乎不留阴影。那里是纯粹的“功能”性空间,剥离了几乎所有的人文和象征意义。
车子在昏黄的天幕下疾驰。林默死死盯着前方的路,不敢看后视镜里张桐的状况,也不敢过多留意窗外那正在逐步“黄昏化”的世界。他感觉自己的思维也像是被浸入了粘稠的液体,运转迟滞,一些杂乱的小说片段和符号图案不受控制地闪现。
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他短暂地清醒。
必须保持思考!必须找到规律,找到弱点!
那个“容器”,它依靠什么运作?它吞噬“灵魂”或“意识”,将其转化为“注解”和“底色”。它通过“书写”和“影子”的异常来显现和侵蚀。它似乎对“理解”它的人,对与它产生“连接”的人,尤其感兴趣……
陈远是创造者(或最初的宿主),年轻人是延续者(或被同化的助手),张桐是深度接触的读者和保管者。那么自己呢?一个调查者,一个试图“理解”和“破解”它的人。
是不是……“理解”本身,就是一种最深层次的连接?一种主动将自身坐标暴露给对方的行为?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他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停在了一个废弃的工厂大门外。巨大的混凝土仓库像灰色的巨兽匍匐在眼前。他选择了一个看起来最完整、大门紧闭的仓库,用从车里找到的破拆工具,费力地撬开了侧面的一个小门。
里面果然如他所料。空旷,巨大,顶棚是高功率的氙气灯,虽然大部分已经损坏,但仍有几盏亮着,投下冰冷、均匀、几乎没有色彩倾向的白光。地面是坚实的水泥,堆放着一些覆盖着帆布的未知货物,形成的阴影很少,且边缘清晰稳定。
他将张桐扶进来,让他靠在一个巨大的混凝土承重柱旁。老馆长的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但那种被操控书写的迹象在这里似乎再次被抑制了。
林默自己也靠坐在另一根柱子旁,剧烈地喘息着。暂时……安全了吗?
他不敢放松警惕,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整个仓库。惨白的光线照亮了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金属的冰冷气味。这里缺乏“生机”,缺乏“故事”,缺乏可以被“注解”和“稀释”的素材。也许,这正是它能暂时阻挡侵蚀的原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仓库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张桐偶尔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呻吟。外面的天色,透过高窗看去,依旧是那片凝固的昏黄,仿佛时间真的停滞了。
这种绝对的寂静和等待,本身就是一种酷刑。林默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任何细微的声音——比如远处传来的隐约汽笛,或者仓库顶棚金属骨架因温度变化发出的轻微“咔哒”声——都能让他惊跳起来。
他检查了一下手机,依旧没有信号,屏幕也碎了。他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孤独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没上来。他看向靠在柱子上的张桐,那个曾经健谈、温和的老人,此刻像一截正在枯朽的木头。第二个注解者,即将完成。
那么,完成之后呢?张桐会怎样?彻底消失?而那个“第三个座位”……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那根承重柱上,张桐依靠着的位置旁边,水泥墙壁上,似乎……有点不对劲。
他猛地站起身,走近几步。
在惨白的光线下,那面粗糙的水泥墙壁上,就在张桐肩膀旁边,出现了一片……污渍?
不,不是污渍。
那片区域的混凝土颜色变得略深,质地也变得有些……光滑?像是蒙上了一层极薄的、透明的蜡。而且,那“蜡”层下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毛细血管般的纹路在隐隐流动,泛着暗金色的微光。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片区域的墙壁,正在极其缓慢地、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向着周围“晕染”。它所触及的空气,都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旧纸和灰烬混合的气味。
侵蚀……并没有停止。它只是换了一种更缓慢、更物质化的方式。这个仓库的“纯粹”和“坚固”,或许能延缓它,但无法完全阻止它。它正在将现实世界的物质,直接转化为它领域的一部分!
而张桐,就是这一切发生的“催化剂”和“坐标”!
林默感到一阵彻底的无力感。逃到哪里都没用吗?只要他们还带着与那个“黄昏”的连接,他们就像瘟疫的源头,会污染他们所到之处!
他绝望地看着那片正在缓慢扩大的“黄昏化”墙壁,又看向气息奄奄的张桐。
难道,唯一的办法是……
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脑海。
如果……如果“注解者”不存在了呢?如果“坐标”被消除了呢?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用力甩头,试图将这个可怕的想法驱散。
但就在这时,靠在柱子上的张桐,忽然发出了一声悠长的、仿佛解脱般的叹息。他的眼睛缓缓睁开,瞳孔不再是空洞,而是映出了那片正在“黄昏化”的墙壁,眼神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和……迷恋的复杂情绪。
他的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吐出了几个清晰的字:
“……真……美啊……”
话音落下,他头一歪,最后一丝生机从他眼中流逝。
几乎在张桐断气的同一瞬间,那片正在晕染的墙壁,骤然停止了扩张!暗金色的微光和流动的纹路也瞬间凝固、黯淡下去,恢复了普通水泥墙壁的粗糙质感。空气中那旧纸和灰烬的气味,也迅速消散。
仿佛,随着“注解者”的死亡,这个临时的侵蚀点,失去了能量来源,瞬间关闭了。
仓库里,只剩下惨白的光线,冰冷的空气,以及张桐彻底失去生命的躯体。
林默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猜对了。消除“坐标”,是阻止局部侵蚀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
可是……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仓库高窗外那片永恒的黄昏天空。
张桐这个“坐标”消失了。那么,下一个,最醒目、最强烈的“坐标”……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