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只墨蓝色的手套,缓缓地“走”到了平台下方。它抬起头,那缠绕着金属丝的腕口,对准了控制台上的李默。
没有意念传来。没有新的指令。
但那“注视”本身,就带着一种比左手套更甚的、非人的威严和压力。它像是在确认他这个“节点”的状态,评估他的……利用价值。
李默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左手套与他之间,似乎还存在过一丝极微弱的、基于“共生”的联系。而眼前这个墨蓝色的存在,看向他的目光,纯粹得像是在看一个……工具。一个必要的、但随时可以替换的零件。
就在这时,他左手握着的闸刀手柄,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但频率极高的震动。不是机器的震动,更像是一种……摩斯电码般的脉冲。
皮肤下的信息流自动将其解码。
不是【维持运转】。
是一串更复杂的、不断重复的坐标参数。指向的方位是……
李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参数的指引,越过忙碌的手套群,越过逐渐恢复稳定(虽然依旧高速)的流水线,投向了车间最深处,那扇之前被酸蚀巨像撞毁、如今只剩下一个扭曲门洞的……物料仓库。
新的指令?左手套残留的意志?还是这系统本身更深层的目的?
墨蓝色手套的“注视”依旧锁定着他,带着不容置疑的监控意味。
李默站在命运的岔路口,不,他根本没有路口。他只是一个被植入了指令的载体。他的左手,几乎是在那脉冲的驱动下,微微调整了一下握持闸刀的姿势。
然后,他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从墨蓝色手套身上移开,再次投向那黑暗的仓库门洞。
坐标在闪烁。脉冲在持续。
他知道了下一步该去哪里。
该去“拿”什么东西。
或者,去“启动”什么东西。
流水线的轰鸣声在新涌入手套的维持下,稳定在了一个新的、更高的水平线上。灯光不再疯狂闪烁,而是散发出一种稳定的、冷酷的白光。
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那摩斯电码般的脉冲,不是请求,不是商量,是刻在骨头里的导航信标。李默的视线被从墨蓝色手套冰冷的“注视”下强行拽开,牢牢钉死在车间深处那个幽暗的仓库门洞上。扭曲的金属边缘像怪兽獠牙,里面是化不开的浓稠黑暗,散发出比车间更陈腐、更浓郁的金属锈蚀和机油混合的气味。
【前往坐标】
新的指令覆盖了【维持运转】,如同覆盖掉一层旧漆。
他的左脚,不受控制地抬起,迈下了控制台的第一级金属台阶。鞋底接触地面时,发出轻微的“嗒”声,在这被规整过的轰鸣声中,清晰得刺耳。
墨蓝色手套没有阻拦。它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腕口的金属丝微光闪烁,像一只冷静观察实验体行为的复眼。
李默一步一步向前走。脚步起初还有些虚浮,但很快就被那皮肤下奔涌的脉冲调整得稳定、规律,每一步的间距都精准得如同尺量。他穿过忙碌的手套群,那些灰色的个体在他经过时,会极其短暂地停顿一下,腕口微侧,像是在进行某种身份验证,然后又迅速投入永无止境的工作。他走过逐渐恢复稳定、但速度依旧骇人的流水线,元件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带起的风吹动了他沾满灰尘的衣角。
他感觉自己像一枚被投入庞大精密仪器的棋子,沿着预设的沟槽,滑向一个未知的卡位。
越靠近仓库,空气越发滞重冰冷。酸蚀巨像残留的破坏痕迹随处可见——地面深深的凹坑,墙壁上辐射状的裂纹,还有散落各处的、边缘锐利的金属碎片。那扇被彻底摧毁的铁门歪斜地倒在一边,门洞后是绝对的黑暗,连车间稳定的白光似乎都被那黑暗吞噬了,无法侵入分毫。
脉冲在左手掌心跳动得更加急促,带着一种接近目标的催促。
他在门洞前停下。黑暗像实体一样扑面而来,裹挟着更浓烈的铁锈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血液的腥气。里面有什么?另一头酸蚀巨像?还是更无法理解的东西?
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脉冲变成了持续的、低强度的电击感,刺痛着他的神经。
迈进去。
他抬脚,跨过了那道扭曲的门槛。
黑暗瞬间包裹了他。视力在这里失去了作用,只有一片纯粹的黑。但皮肤下的脉冲成了新的感官,像蝙蝠的声波,在他脑海中勾勒出周围环境的粗糙轮廓——空旷,高大,堆叠着无数巨大的、规则的立方体阴影(是物料箱?),地面布满障碍(散落的零件?报废的机器?)。脉冲指引着他,在这片盲区中蜿蜒前行。
脚下踩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差点滑倒。是轴承?还是螺丝?他不得而知。只有脉冲稳定地指向一个方向,越来越近。
走了大概几十步,脉冲的频率达到了顶峰,然后骤然停止。
到了。
他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脉冲最后指示的位置。一片黑暗。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想在墙壁上摸索,寻找开关。
【使用指定接口】
指令再次浮现。
指定接口……是他的左手。
他缓缓抬起那只空着的、却承载了一切的左手,向着前方的黑暗探去。
指尖最先触碰到的东西,冰冷,粗糙,布满深刻的划痕和颗粒感——是金属。一块竖直的、巨大的金属板。
他的手掌贴合上去。冰冷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
然后,他“感觉”到了。
就在他掌心正下方,金属板的表面,有一个浅浅的凹槽。形状……很奇怪。不是圆形,不是方形,而是……像一只张开的手?五指微微分开的印记。
脉冲似乎在引导他,将左手的手指,对准那个凹槽的五个指印,按下去。
他照做了。
五指缓缓嵌入那冰凉的凹槽。严丝合缝。
就在完全贴合的那一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在他颅内响起的机械啮合声。
紧接着,以他的左手为中心,细密的、幽蓝色的光线如同活物般,从金属板的内部渗透出来,迅速沿着板上看不见的纹路蔓延、勾勒!
短短几秒钟,一个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由发光线条构成的庞大界面,出现在他面前的金属板上!无数他无法理解的符号、数据流、结构图在其中飞速滚动、闪烁!幽蓝的光芒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映出了他苍白麻木的脸,也映出了金属板旁边,一个同样被幽蓝光线勾勒出的、巨大的圆柱形透明容器轮廓。
那容器有一人多高,里面充满了浑浊的、缓慢翻涌着的暗绿色液体。液体中,悬浮着……
李默的呼吸停滞了。
那不是零件。
是手套。
成千上万只!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水草般在暗绿色的液体中缓缓起伏、飘荡!它们都是全新的,灰色的棉线材质,指尖完整,没有任何磨损。
但仔细看去,每一只手套的腕口内部,似乎都嵌着一个米粒大小、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点。
这是……孵化器?兵工厂?
就在他被这景象震撼的瞬间,金属板界面上滚动的数据流骤然停止。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三维结构图占据了屏幕中央。
那是一个……人形机甲?不,更诡异。它的轮廓依稀能分辨出头颅、躯干、四肢,但构成它的,不是坚硬的装甲板,而是……无数只紧密编织、缠绕在一起的——手套!
灰色的棉线手套,如同最奇异的生物组织,构成了它的肌肉、它的骨骼、它的外壳!它的“手指”,是五只格外粗壮、指尖闪烁着幽蓝能量的手套;它的“头部”,是一个由数百只手套腕口向内收缩形成的、没有五官的球形结构;它的关节处,是更多手套以复杂方式铰合而成的灵活连接。
这是一个完全由手套构成的、巨人般的造物!
结构图旁边,一行冰冷的文字浮现,不是任何已知语言,但李默瞬间理解了其含义:
【终极协调单元 - 编织者 - 待激活】
激活条件……
界面的焦点,迅速锁定在了结构图“心脏”的位置。那里,不是一个动力核心,而是一个……空着的、人形的凹槽。
凹槽的轮廓,与李默的身形,完美匹配。
【接口就位】
【执行最终同步】
【融入编织】
冰冷的指令,如同最终的审判词,砸入李默的意识。
与此同时,他嵌入凹槽的左手,猛地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庞大的吸力!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吸附,更像是要将他的灵魂、他的意识、他存在的一切,都从这只手臂开始,彻底抽离,吸入那块冰冷的金属板,吸入那个等待着的、由无数手套编织而成的巨人“心脏”!
不!
一声无声的呐喊在他心底炸开!那被压抑了太久的人类本能,对消亡的极致恐惧,在这一刻冲破了植入意念的封锁!
他猛地挣扎起来!身体向后仰,右脚死死蹬住地面,试图将左手从那个该死的凹槽里拔出来!
但那只手,如同长在了金属板上,纹丝不动!皮肤下的脉冲变成了狂暴的电流,撕扯着他的神经,强行压制着他的反抗!幽蓝的光芒顺着他手臂的轮廓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皮肤传来被同化的、冰冷的麻痹感!
“呃啊——!”
他发出痛苦的、被扼住喉咙般的嘶吼,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球因为用力而布满血丝!
视线开始模糊,边缘泛起幽蓝的光晕。他看到金属板界面上,那个代表“同步进度”的条形码,正在以稳定的速度,从底部向上填充。
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
他要被吃掉了!被这由他亲手(用那只被标记的手)启动的系统,彻底吞噬,成为那个怪诞巨人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在意识被彻底淹没的前一刻,他模糊的视野边缘,似乎捕捉到了仓库门口,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幽蓝和车间白光的——自然光?
是错觉吗?
是之前被破坏的墙壁裂缝?
那光很弱,却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入了他即将冻结的思维。
跑……
一个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念头,如同火星,在绝望的冰原上闪烁了一下。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属于“李默”的意志,不再试图拔出左手,而是猛地抬起右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面前的金属板!
“哐!!”
一声闷响。金属板纹丝不动。反震的力量让他腿骨发麻。
但足够了。
这一脚,让他身体的重心发生了极其短暂的偏移。
就是这一瞬间的偏移!
“咔嚓——!”
一声细微的、什么东西断裂的脆响,从他嵌入凹槽的左手腕部传来!
不是骨头。是……是那种无形的、与系统连接的“接口”?!
同步进度条猛地停滞在了百分之四十五的位置!
左手掌心的吸力骤然消失!那股狂暴的电流和同化感也瞬间中断!
李默整个人因为反作用力,向后猛地踉跄,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后脑磕了一下,眼前金星乱冒。
他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向后缩去,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它……还在。五指完好,皮肤也没有变成幽蓝色。只是手腕处传来一阵阵钻心的、仿佛筋腱被强行撕裂的剧痛。那种无时不在的、被包裹的触感,以及皮肤下奔涌的信息流,彻底消失了。
断开了?他强行断开了连接?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块金属板。幽蓝的界面依旧亮着,但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些,上面滚动的数据流出现了混乱的雪花点,那个“编织者”的结构图也在不稳定地闪烁。同步进度条卡在百分之四十五,一动不动。
他破坏了同步!
仓库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仿佛无数齿轮错位的嗡嗡声,充满了愤怒和……不稳定?
不能再待在这里!
他挣扎着爬起来,忍住左腕和全身的剧痛,转身,跌跌撞撞地朝着之前看到那一丝自然光的方向,朝着仓库门口,发疯似的跑去!
黑暗不再是阻碍,成了他逃亡的帷幕。他撞翻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脚下不断被杂物绊到,几次差点摔倒,又连滚带爬地继续前冲。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幽蓝的光芒似乎在波动,那低沉的嗡嗡声正在增强!
终于,他看到了!前方,仓库墙壁上,一道巨大的、边缘参差不齐的裂缝!那是酸蚀巨像撞击时造成的破坏!惨白的车间光线从裂缝外照射进来,虽然同样冰冷,却代表着……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