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睿城,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银装素裹。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光,街道上的行人裹紧厚厚的棉衣,行色匆匆。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凝结,整个城池仿佛都被这极致的寒冷封印。然而,在北疆王府的书房内,却是一片迥异于外界的暖意融融。
造型新颖的铁皮炉子里,几块蜂窝煤正安静地燃烧着,稳定的橘红色火苗透过炉盖的缝隙,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投下跳动的光影。热量均匀地弥散开来,将窗外渗入的寒意彻底阻隔,将房间烘烤得如同暖春。刘睿没有披甲,只着一身用料考究但样式简洁的玄色常服,领口和袖口缀着银灰色的狐裘滚边,坐在炉边一张铺着虎皮的宽大座椅上。他手中捧着一卷欧冶子最新呈上的《军械改良纪要》,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弩机改进的数据和新式投石车的配重计算,眉头微蹙,深邃的目光沉浸在那些关乎战争胜负的技术细节中。
书房内静谧无声,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书页翻动的沙沙响。香炉里熏着的,是苏檀儿特意调配的、带着一丝清冽松木气息的暖香,与蜂窝煤带来的踏实暖意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片安宁的小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却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在门外廊下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来人在整理衣冠,随后,书房那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更浓郁的、如同雪后初霁般的清雅香气,先于人飘了进来。
刘睿从书卷中抬起头,看到苏檀儿端着一个红漆木盘,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件藕荷色的锦绣夹棉襦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外罩一件雪白无瑕的狐裘坎肩,乌黑如瀑的秀发简单地绾成一个温婉的随云髻,只簪着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几缕未能束住的青丝垂在白皙的颈侧和颊边,随着她的走动微微晃动,衬得那张本就清丽的容颜,在炉火的映照下愈发显得柔美动人。数月来协助沈万三打理商会事务的历练,让她眉宇间那份属于少女的青涩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与干练的气质,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在看向刘睿时,依旧清澈见底,里面盛满了难以掩饰的柔情与深切的关切。
“王爷,夜深了,天寒地冻的,喝碗参汤暖暖身子吧。”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带着融化冰雪的暖意。她步履轻盈地走到一旁的紫檀木矮几旁,将木盘轻轻放下,端起一只莹润的白玉瓷碗,碗壁薄如蝉翼,能隐约看到其中琥珀色的汤汁。她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递到刘睿面前。碗中,浓郁的人参鸡汤冒着氤氲的热气,带着药材特有的甘香与鸡肉的醇厚气息。
刘睿放下手中的书卷,很自然地接过碗。他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端着碗底的、微凉的指尖。苏檀儿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脸颊倏地飞起两抹红云,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指尖却被他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握住。
“手这么凉,”刘睿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责备,但更多的却是潜藏的关切,“外面天寒地冻,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何须你亲自跑一趟。”他手掌宽厚温热,完全包裹住她微凉纤细的手指,一股踏实而强大的暖意顺着手臂迅速蔓延开来,直抵心尖,让她心头如小鹿乱撞,跳得厉害。
“不……不碍事的。”苏檀儿低下头,避开他过于专注的目光,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几分羞怯,“沈先生近日忙于调度北伐所需的各项物资,脚不沾地,商会那边一些往来的账目核对、与各城分号的联络协调等琐事,妾身便帮着处理了些,也是刚回来。”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起眼,眸中闪烁着明亮而纯粹的光彩,“王爷发明的这蜂窝煤真是神物,如今城中百姓,即便是最贫苦的人家,只要肯去工坊做上几日工,也能换回足够的煤块,屋里总是暖的。妾身方才回来时,路过城南,还听到街角几个围着火炉闲聊的老翁在念叨,说托王爷的福,这个冬天是他们几十年来过得最暖和、最安生的一个冬天呢。”
刘睿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崇拜与发自内心的喜悦,心中坚硬的一角也不由得柔软下来。自穿越以来,从深宫挣扎到北疆立足,他一直如同绷紧的弓弦,争分夺秒地发展势力、应对明枪暗箭、谋划未来征战,几乎已经忘记了这种寻常人家、灯火可亲的温暖滋味。他手上微微用力,拉着她在身边铺着软垫的锦凳上坐下,自己则用空着的左手拿起瓷勺,舀了一勺参汤,轻轻吹了吹,才送入口中。一股温热醇厚的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中,迅速向四肢百骸扩散,仿佛将最后一丝潜藏在骨子里的寒意也彻底驱散了。
“民生多艰,能尽一份力,总是好的。”刘睿的语气平和,带着一种居于上位者却体恤民情的沉稳,“只是,这蜂窝煤虽好,从开采、运输,到工坊管理、销售分配,千头万绪,也辛苦万三和你了。”他说话时,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看着她因为自己的肯定而微微发亮的眼睛。
“能为王爷分忧,是妾身的福分。”苏檀儿轻声应道,感受着身边人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墨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凛然之气,只觉得这段时日处理商会琐务、周旋各方所带来的所有疲惫,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她犹豫了一下,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还是轻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王爷,北伐……定在开春了吗?”
刘睿点了点头,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变得深邃而锐利,仿佛能穿透重重黑暗,看到那片广袤而危机四伏的草原:“嗯,胡人各部异动频繁,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们不能坐等他们集结完毕,挥师南下,必须掌握主动。三十万新军正在加紧最后阶段的操练,粮草物资也在全力囤积,只待冰雪消融,道路畅通。”
感受到他语气中那份沉甸甸的凝重和不容置疑的决心,苏檀儿心中微微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衣裙。她知道,那将是一场决定北疆命运,也决定他命运的空前大战。尸山血海,马革裹尸……这些词汇光是想想,就让她心头发冷。她不懂什么军国大事、战略谋划,只能将所有的担忧与祈祷默默压在心底,竭尽所能地将商会打理得更好,为他守住这后方的稳定与财源。
“王爷……”她樱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嗯?”刘睿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带着询问。
“没什么,”苏檀儿连忙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覆盖的枝头悄然绽放的梅花,清丽中带着一股不屈不挠的坚韧,试图驱散空气中那丝因战争临近而带来的沉重,“妾身会打理好商会,确保各项用度不缺,也会……在睿城,日日为王爷祈福,等王爷凯旋。”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缠绵的誓言,仅仅一句“等你凯旋”,在这乱世之中,却胜过千言万语的承诺,蕴含着无比的信任与沉甸甸的情意。这份默默的等待与毫无保留的支持,在此刻显得尤为珍贵。
刘睿心中蓦然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胸腔里流淌。他抬起手,极为自然地、轻轻拂过她额前那一缕被窗外寒风吹得有些散乱的碎发,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苏檀儿身体微微一僵,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随即感受到那指尖传来的温度与小心翼翼,便彻底放松下来,任由他动作,脸颊上的红晕却愈发娇艳,一直蔓延至耳根,她羞涩地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却没有丝毫躲闪。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了近卫统领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室内这旖旎而温馨的氛围:“主公,霍将军、张将军、赵将军联名呈报,新军最终阶段演武已毕,各营整合完毕,请主公明日巳时正,亲临城北大校场检阅,以定军心!”
温情的气氛瞬间消散无形。刘睿眼中的柔和与那一丝罕见的迷惘迅速褪去,被惯有的锐利、冷静和掌控一切的气势所取代。他收回手,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知道了。回复三位将军,孤明日准时抵达。”
“诺!”门外传来近卫干脆利落的应答声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苏檀儿知道,这短暂得如同偷来的温情时刻已经结束了。那个杀伐果断、智珠在握、睥睨整个北疆的王者又回来了。她迅速整理好心情,站起身,柔顺地向着刘睿行了一礼,姿态优雅:“王爷既有紧要军务,妾身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刘睿看着她,目光在她强自镇定却难掩一丝失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语气放缓了些:“去吧,夜已深,天冷,回去早些休息,不必再劳神。”
“是,王爷也请保重身体。”苏檀儿轻声应道,再次行礼后,转身,迈着依旧优雅却稍显急促的步子,离开了书房。那藕荷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廊投下的阴影里,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还在空气中缓缓飘散。
看着那抹倩影消失,刘睿沉默地站了片刻,随即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残留的温情与香气都驱散。他将碗中剩余的、已经微凉的参汤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炉火依旧在安静地燃烧,释放着稳定可靠的热量,但他心中的火焰,已经毫不犹豫地投向了远方那片即将被战火点燃的、广袤而冰冷的草原。
他大步走回铺着北疆及周边区域巨幅地图的书案前,目光如炬,精准地落在标着“云中”、“定襄”、“五原”的汉家故土之上。手指重重按在那片被涂成暗红色的区域,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温情与安逸是乱世中奢侈的慰藉,而肩头上承担着数十万军民期望的责任,与脚下这条充满荆棘与鲜血的征服之路,才是他穿越于此、存在于世的根本意义。
窗外,北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拍打着窗棂。但放眼望去,睿城的千家万户,窗口中大多透出蜂窝煤炉子那温暖而稳定的光亮,如同无数颗散落在雪夜里的星辰,驱散了黑暗与严寒。这平凡而珍贵的人间烟火,这因为他而得以保全和改善的生计,正是他愿意为之征战、为之守护的东西。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安宁祥和的温暖夜色之下,几条如同鬼魅般灵活的黑影,借着风雪的嘶吼和夜色的掩护,如同融化的雪水般,悄无声息地越过了睿城并不算特别高耸的城墙,潜入了城内。他们行动迅捷,目标明确,避开了巡逻的卫队,直指城西那一片日夜不停、炉火熊熊的蜂窝煤工坊核心区域。一场针对北疆这新生命脉的暗夜风波,正在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