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野马谷。谷口那冲天的血腥与石灰的混合气味,却愈发刺鼻,顽强地穿透寒冷的夜风,钻进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刚刚经历的炼狱。
没有胜利的欢呼,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有一片死寂,以及死寂之下,压抑着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喘息与呻吟。
火把被陆续点燃,昏黄跳动的光芒,勉强照亮了谷口那片修罗场。景象比白日里更加触目惊心。人尸与马尸层层叠叠,几乎填平了沟壑,冻结的鲜血让地面变得粘稠而滑腻,残破的旗帜、断裂的兵刃、散落的内脏随处可见。许多尸体保持着生前最后搏杀的姿态,狰狞而绝望。
刘睿站在高地边缘,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与沉重的脸庞。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下方那片用生命铺就的战场。垂在身侧的双手,指甲缝里已不知何时嵌入了暗红色的血痂。
霍去病与韩猛拖着疲惫不堪、浑身浴血的身躯,来到他面前。霍去病的甲胄上布满了刀剑划痕,脸色因失血和脱力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只是那锐利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韩猛则更显狼狈,左臂被粗糙地包扎着,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布条,脸上那道刀疤混合着血污和灰烬,如同一条真正的蜈蚣在蠕动,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殿下,”霍去病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初步清点……我军……阵亡八百三十七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两百零九人,轻伤……几乎人人带伤。”每一个数字,都沉重得如同巨石。
韩猛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沉闷如雷:“幽狼骑留下尸体四百余具,伤马、缴获兵甲无算,赵贲那厮……带着残部跑了。”他的语气中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八百多条刚刚宣誓效忠、还未来得及真正熟悉的性命,就永远留在了这片冰冷的土地上。
刘睿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死亡与硝烟气息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寒潭。“知道了。”他声音低沉,“阵亡将士的遗体,尽力收敛,登记造册,就地择高处厚葬,立碑。重伤者,不惜一切代价救治。”
他的目光转向那片已然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岩壁之下——苏檀儿的临时医护点。那里此刻已成了整个营地最忙碌,也最令人心碎的地方。
“我去看看。”刘睿说了一句,便迈步向医护点走去。霍去病与韩猛对视一眼,默默跟上。
越靠近医护点,空气中的草药味和血腥味便愈发浓烈。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哭泣、医者短促的指令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战争最真实的悲歌。棚子内外,躺满了伤员,许多伤势触目惊心——断肢、破腹、深可见骨的刀伤,被马蹄践踏得不成形状的躯体……
苏檀儿正跪在一名胸口被马槊捅穿、已然奄奄一息的年轻士卒身边。她双手沾满了粘稠的鲜血,正试图用银针封住他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却充满了无力与悲伤。那士卒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不断涌出。
刘睿蹲下身,握住了那只尚存一丝温热、却正在迅速冰凉下去的手。
那士卒涣散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瞬,认出了刘睿,眼中爆发出最后一点光芒,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殿……下……值……值了……”随即,头一歪,手臂无力地垂落。
苏檀儿的手僵在了半空,针尖微微颤抖。她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强行压下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近乎冷酷的专注。她默默地为死者合上眼帘,用一块干净的布盖上他的脸,然后站起身,走向下一个需要救治的伤员。她的步伐依旧稳定,但背影在跳动的火光下,却显得异常单薄和脆弱。
刘睿站起身,看着苏檀儿穿梭在伤员之间,她那沉静的面容此刻如同覆盖了一层寒冰,只有偶尔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她内心的波澜。她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资格脆弱。
“殿下,”一名满手血污的妇人(苏檀儿找来的帮手)带着哭腔道,“苏姑娘……她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金疮药快用完了,止血的白布也不够了……”
刘睿点了点头,对身后的沈万三沉声道:“听到了?集中所有药材、干净的布匹,优先保障这里!不够的,立刻想办法!”
沈万三胖脸上早已没了平日的精明,只剩下沉重与肃穆,他重重一揖:“属下明白!这就去办!”转身匆匆离去,背影显得有些踉跄。
刘睿没有再打扰苏檀儿,他默默地行走在伤员之间。他看到断臂的汉子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看到被削掉半边耳朵的少年茫然地望着天空,看到浑身缠满布条、如同血人般的军官依旧在低声询问着麾下士卒的情况……
他停下脚步,在一个因失血过多而脸色惨白、不断发抖的年轻士卒面前蹲下,解下自己肩上的厚皮大氅,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
那士卒惊恐地想要挣扎起身:“殿……殿下……使不得……”
“躺着。”刘睿按住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好好活着,你的仗,还没打完。”
年轻士卒愣住了,看着刘睿那近在咫尺、同样沾染了血污和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庞,眼眶瞬间红了,他死死咬住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刘睿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所有看向他的伤员,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弟兄,辛苦了!你们流的血,不会白流!我刘睿在此立誓,必带你们,在这北疆,打出一个真正的家园!阵亡的袍泽,他们的父母妻儿,我来奉养!他们的血仇,我带你们去报!”
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最朴素的承诺。但在这一刻,在这充满痛苦与死亡的地方,这承诺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许多伤员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那是一种超越了肉体痛苦的、名为希望与信服的东西。
他走到韩猛面前,看着他那依旧在不断渗血的胳膊:“你也去处理伤口,这是命令。”
韩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刘睿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最终只是重重抱拳:“是!殿下!”转身走向医护点。
刘睿又看向霍去病:“去病,你也需要包扎。另外,阵亡将士的抚恤、立功将士的嘉奖名录,由你与韩猛共同拟定,尽快报我。我们要让活着的弟兄知道,他们的牺牲与奋战,有价值!”
“末将领命!”霍去病肃然应道。
当刘睿再次走出医护点,回到那片尸山血海的谷口时,清理工作已经开始。幸存下来的靖北军士卒们,沉默地、机械地搬运着同袍的遗体,挖掘着墓穴,收集着还能使用的兵甲。他们的脸上没有了战前的恐惧与迷茫,也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混合着悲伤、疲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坚毅。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或苍老的面孔,他们动作或许迟缓,眼神却异常明亮。经过这场血与火的洗礼,恐惧被磨去,散漫被收敛,一种名为“同袍”的纽带,在生死之间被锻造得无比坚韧。他们不再仅仅是为了活命而聚在一起的溃兵流民,他们开始真正认同“靖北军”这三个字所承载的重量与意义。
军魂,并非诞生于凯旋的欢呼,而是在这战后冰冷的余烬中,在痛苦与牺牲的熔炉里,悄然铸就。
刘睿独立寒夜,眺望远方无尽的黑暗。他知道,赵贲败退,只是暂时的。更大的风暴,还在后方。但此刻,他手中这支历经血火淬炼的军队,已然脱胎换骨。
前路依旧艰险,但剑已开锋,魂已初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