槽船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顺流而下,终于在东方既白时,抵达了预定的汇合点——黑水渡。
这里并非繁华的官方渡口,而是一处位于河道转弯处的天然浅滩,周围芦苇丛生,地势偏僻。岸边,沈万三安排的三支小型商队已经合并一处,数十辆驮马货车整齐排列,近百名扮作伙计、护卫的潜渊卫和核心工匠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到刘睿等人安全抵达,负责此处的潜渊卫小队长明显松了口气,快步上前低声禀报情况。
没有过多的寒暄,时间紧迫。队伍迅速整合,卸下槽船上的少量紧要物品,分配进货车夹层。刘睿等人也融入了商队之中,他依旧是“少东家沈明”,霍去病是护卫首领,欧冶子是匠师,苏檀儿则成了随行照料少东家起居的侍女。整个商队打着“沈氏商行”的旗号,装着皮货、药材等北地紧俏商品,看起来与寻常行商别无二致。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启程,远离京城水道。”霍去病观察着四周地形,建议道。
刘睿点头同意。很快,庞大的商队行动起来,车轮碾过碎石滩,发出辘辘声响,沿着一条较为隐秘的土路,向着北方逶迤而行。
这是离开京城后的第一个白天,也是真正考验的开始。
队伍虽然伪装成了商队,但规模依旧不小,行进速度无法与轻装简从相比。加之驮马、货车需要照料,近百人的队伍管理起来也绝非易事。离开了京城周边相对平坦的官道,脚下的路变得崎岖不平,时而需要穿越林地,时而需要涉过溪流。
初次长时间野外行军的弊端,开始逐渐显露。
尽管潜渊卫纪律严明,核心工匠们也咬牙坚持,但那些由沈万三手下伙计伪装的部分人员,以及一些不常远行的工匠,开始出现不适。有人脚底磨出了水泡,步履蹒跚;有人因水土不服,面露菜色,精神萎靡。队伍的行进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作为首领的刘睿,虽两世为人,心智坚韧,但如此长时间、高警惕性的野外行军也是头一遭。他不仅要时刻关注四周环境,还要协调队伍内部,精神与体力的消耗巨大。到了午后扎营休息时,他眉宇间也难免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苏檀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在队伍停下休整、众人忙着饮马、分发干粮的间隙,她默默地从自己的青布包袱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陶罐和几包草药,寻了处背风的角落,用随身携带的小铜壶烧起热水。不多时,她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药茶,来到了刘睿身边。
“殿下,”她声音轻柔,将药茶递上,“此乃提神醒脑、缓解疲劳的方子,用的是寻常草药,奴婢验过,无毒,请殿下饮用,稍解疲乏。”
刘睿微微一怔,接过温热的陶碗。药茶的气味并不浓烈,带着一丝甘洌。他看了一眼苏檀儿,她额角有着细密的汗珠,显然刚才一番忙碌并不轻松。他没有多言,仰头将药茶饮尽。一股暖流自喉间落入腹中,随即丝丝清凉之意升腾,确实让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有心了。”刘睿将空碗递还,语气缓和。
“此乃奴婢分内之事。”苏檀儿微微屈膝,接过空碗,又默默退到一旁,开始整理她那个仿佛无所不有的青布包袱。
然而,真正的考验很快降临。
就在日落西山,队伍寻了一处背靠山壁、旁有溪流的洼地准备扎营过夜时,意外发生了。
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潜渊卫,代号“十七”,在从潜伏点撤回时,突然脚下一个踉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冷汗涔涔而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几乎站立不稳。旁边同伴立刻扶住他,发现他呼吸急促,牙关紧咬,意识似乎都有些模糊。
“怎么回事?”霍去病闻讯立刻赶来,脸色凝重。潜渊卫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精锐,身体素质极佳,寻常病痛绝不可能如此迅猛。
“霍……霍头儿……”十七勉强开口,声音虚弱,“属下……旧伤……怕是……发了……”
刘睿也走了过来,看到十七的模样,心头一沉。他认得十七,是潜渊卫中身手颇为了得的一个,据说早年混迹江湖时受过严重内伤,虽被霍去病调理好了大半,但终究落了病根。如今连日奔波,精神高度紧张,加上野外寒湿之气侵袭,竟是诱发了旧疾。
营地初立,人心未稳,若此时核心战力之一的潜渊卫因此折损,对士气的打击不言而喻。周围其他潜渊卫和工匠们也都围了过来,面露忧色。
“让开一些,保持通风。”一个清冷沉静的声音响起。苏檀儿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她手中拿着针囊和一个小瓷瓶。
她没有理会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蹲下身,先是仔细观察了一下十七的脸色、瞳仁,又探了探他的脉搏,动作娴熟而专业。
“是旧日内伤,兼感外邪,气血逆乱,闭塞心脉。”她迅速做出判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镇定。随即,她打开针囊,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火折子上微微燎过。
“按住他,可能会有些许挣扎。”苏檀儿对扶着十七的潜渊卫说道。
那潜渊卫看向霍去病,霍去病微微颔首。
苏檀儿凝神静气,出手如电。银针精准地刺入十七头顶的百会穴,轻轻捻动。十七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紧接着,苏檀儿又连续在他胸口、手臂几处大穴下针,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疑。
周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就连霍去病,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异。他精通外伤与战阵之法,对此等精细的内科针灸之术却涉猎不深。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十七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煞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紧咬的牙关也松开了,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已恢复清明。
苏檀儿这才缓缓起针,又从瓷瓶中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喂十七服下。
“暂时无碍了。”她站起身,额角已见汗珠,但语气依旧平稳,“需要静养两日,避免剧烈活动。奴婢再开一副方子,若能找到这几味药材,煎服之后,可固本培元,缓解旧疾。”
她转向刘睿和霍去病,禀报道:“殿下,霍将军,这位壮士乃积年旧伤,非一日之功可愈。此次只是暂时压制,后续还需仔细调理。”
霍去病看着呼吸已然平稳的十七,又看向神色从容的苏檀儿,抱拳道:“苏姑娘妙手回春,霍某代弟兄谢过!”
周围的其他潜渊卫看向苏檀儿的目光,也瞬间从之前的审视与好奇,变成了由衷的敬佩与感激。在这前途未卜的险途上,一位医术高超的同伴,其价值无可估量。
刘睿看着这一幕,心中对母妃的感激更深,也对苏檀儿有了更直观的认识。她不仅仅是母妃赠予的侍女,更是在这艰难征程中,可以倚仗的重要臂助。她的沉静与专业,在此刻显得如此耀眼。
“辛苦了,檀儿。”刘睿温声道。
苏檀儿微微摇头:“分内之事。”她收起针囊药瓶,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目的侍女模样,仿佛刚才那施展妙手、镇定自若的医者并非同一人。
经此一事,队伍中原本因陌生和环境艰苦而产生的一丝隐隐躁动,悄然平复了许多。众人看着苏檀儿的背影,心中莫名地多了一份底气。
夜幕彻底降临,篝火在营地中燃起,驱散着夜寒与不安。
霍去病安排好了明暗哨位,回到刘睿身边,低声道:“殿下,十七的旧伤提醒了我们。队伍长途跋涉,伤病恐难避免。苏姑娘的医术,至关重要。”
刘睿望着跳动的火焰,点了点头:“是啊。传令下去,日后队伍中若有伤病,皆可寻檀儿诊治。她的话,便是我的话。”
“是!”霍去病应道。
夜色渐深,营地逐渐安静下来。刘睿躺在简易的床铺上,能听到远处溪流的潺潺声,以及潜渊卫巡逻的细微脚步声。他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安静坐在火堆旁,借着火光小心整理药材的青色身影,心中一片宁定。
这北上之路的第一日,虽有波折,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手中掌握的力量。前路依旧艰险,但团队正在磨合,正在成长。
潜龙之爪牙,已在磨砺中初显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