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下的战火,因黄得功大军的横亘与多铎的暂缓攻势,而诡异地陷入了一种暴风雨前的死寂。但在这死寂之下,无形的潜流却在各方势力的棋盘下加速奔涌,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真刀真枪的搏杀。
瓜洲,军械监。
赵铁柱瞪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像一头守护幼崽的母兽,死死盯着面前一字排开的十支刚刚组装完成的燧发铳。这些铳的击锤、弹簧等关键部件,皆由新出炉的坩埚钢打造,黝黑的铳管在工坊昏暗的灯火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装药。”他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
一名老匠户熟练地用量药壶倒入定量的颗粒化火药,用通条压实,再装入铅子。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铳上。
“试铳手!”赵铁柱低喝。
一名手臂粗壮、面带疤痕的汉子走上前,接过火铳,走到工坊内特设的试射区域,对准三十步外披着棉甲的木人靶。
“砰!”
铳口喷出火焰与硝烟,铅弹精准地没入木人胸口,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哑火?没有!射速?远超火绳铳!
“记录:甲字三号铳,击发顺利,未见延迟。”旁边有书吏快速记录。
“下一支!”赵铁柱毫不停歇。
“砰!”“砰!”“砰!”……
接连七支铳,全部成功击发,无一哑火!只有最后两支,一支击锤力度稍弱,引发些许延迟,另一支弹簧回弹略有滞涩。但这成功率,已远超以往,足以让所有参与此事的匠户们激动得浑身发抖。
“成了……真的成了!”那老匠户声音哽咽,看着手中那支刚刚试射完、铳管尚温的燧发铳,如同看着自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赵铁柱紧绷的脸上,终于裂开一道深深的、带着无尽疲惫却又无比欣慰的笑容。他拿起那支出现轻微延迟的铳,仔细检查着击锤的咬合面:“这里,打磨得再精细半分。还有这支,弹簧的淬火,回火温度和时间,再核对一遍规程!”
他没有沉浸在成功的狂喜中,而是立刻投入到问题的排查与工艺的进一步优化中。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淮安前线需要的是成百上千支可靠的火铳,瓜洲未来的根基,也需要这钢铁的脊梁。
“从今日起,所有工序,严格按照新定下的《军械监铳器制造则例》执行!配料、锻打、淬火、打磨、组装,每一步都要画押存档!谁出的差错,追查到人!”赵铁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标准化,这是林帅反复强调的,以前总觉得虚无缥缈,如今借着坩埚钢的成功和淮安巨大的压力,他终于将其强制推行下去。
就在军械监为技术突破而欢欣鼓舞又倍感压力之时,瓜洲西线,气氛却骤然紧张起来。
叶臣麾下的蒙古骑兵,如同草原上嗅到猎物气味的狼群,开始加大了袭扰的力度和频率。他们不再满足于远远哨探,而是分成数十股,仗着马快弓利,不断冲击瓜洲外围新设立的屯堡、哨卡和运输队。
这一日午后,一支由三十辆大车组成的粮队,在两百名乡勇和五十名振明军战兵的护卫下,正沿着泥泞的官道向运河码头方向转运。突然,侧翼的丘陵后,响起了凄厉的箭啸!
“敌袭!结阵!车阵!”
护卫头领是名振明军的老队正,反应极快,嘶声大吼。乡勇们虽经训练,但面对突如其来的骑兵冲击,仍不免慌乱,勉强将大车首尾相连,组成一个简陋的圆阵。战兵们则迅速依托车阵,举起燧发铳。
烟尘腾起,近百名蒙古骑兵呼啸而来,他们并不直接冲击车阵,而是绕着圈子,将一支支重箭抛射入阵中!
“噗嗤!”一名乡勇被箭矢贯穿脖颈,哼都未哼便倒地身亡。
“举盾!举盾!”队正目眦欲裂。
箭雨连绵,压制得车阵内守军抬不起头。蒙古骑兵发出得意的唿哨,分出两股,试图从侧后方薄弱处切入。
“砰!砰!砰!”
关键时刻,五十支燧发铳发出了怒吼!虽然只有五十支,但射速快,精度高,瞬间将试图靠近的七八名骑兵连人带马射翻在地!蒙古人的攻势为之一滞。
然而,燧发铳装填需要时间。趁着这个间隙,更多的箭矢落下,又有数名乡勇中箭倒地。蒙古骑兵的骑射功夫极其娴熟,始终保持在火铳有效射程的边缘游走,不断消耗着守军的有生力量和士气。
“这样下去不行!”队正看着身边不断减员的乡勇和有限的弹药,心头沉重。他们被黏住了,若对方后续还有兵力,这支粮队危矣!
就在此时,远处响起了沉闷的战鼓声!
一面“振明”战旗出现在地平线上,紧接着是成排的长枪和如林的旌旗!一支约五百人的振明军步兵方阵,正以严整的队列快速向战场推进!这是接到烽火讯号后,从最近驻防点驰援的部队。
蒙古骑兵头领见对方援军已至,且阵型严整,毫不恋战,唿哨一声,便如同来时一般迅速,拨转马头,消失在丘陵之后。
战场瞬间安静下来,只留下满地的箭矢、倒毙的马匹和死伤的乡勇、士卒。
队正喘着粗气,看着赶来援救的同袍,又看了看损失不小的粮队和伤亡的弟兄,一拳砸在车板上:“狗鞑子!”
这只是西线连日来众多袭扰中的一个缩影。叶臣用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方式,不断试探着瓜洲防线的韧性,消耗着林慕义本就紧张的兵力和资源,更试图动摇三角防区内刚刚凝聚起来的人心。
帅府内,林慕义听着王五关于西线损失的汇报,面色平静,但眼神却愈发幽深。
“叶臣是想逼我分兵,或者……露出破绽。”他缓缓道,“告诉西线各部,严守要点,加强烽燧警戒,运输队必须加派护卫,遇敌不可浪战,以保全物资和人员为上。”
“那……黄帅那边派来的使者,帅爷见是不见?”陈忠在一旁请示道。黄得功的使者已抵达瓜洲,带来了黄得功的亲笔信和口信,一是感谢瓜洲输送的粮草药品,二是商议后续协同作战方略。
林慕义沉吟片刻,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见,当然要见。而且要隆重接待。让使者看看我瓜洲的军容,看看军械监的新成果。顺便……把我们西线的‘困扰’,也委婉地告知使者。”
陈忠先是一怔,随即恍然。这是要向黄得功展示肌肉,也要让他知道,瓜洲并非高枕无忧,他淮安的压力,瓜洲也在分担,未来的合作,需要共同的付出。
潜流之下,是力量的博弈,是意志的较量,更是未来格局的悄然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