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义“以瓜洲为根,以淮安为饵,以江北乡勇为网”的战略方略,如同一道道无声的命令,迅速转化为瓜洲及其控制区内每一个角落的具体行动。然而,战争的节奏,从不以一方意志为转移。就在新政的根系奋力向下深扎,试图汲取更多养分以支撑即将到来的风暴时,来自北方的凛冽寒风,已裹挟着毁灭的气息,率先吹向了那颗被作为“诱饵”的棋子——淮安。
多铎主力,终于抵达了。
旌旗蔽空,人马如潮。真正的满洲八旗精锐,甲胄鲜明,士气高昂,与刘良佐之流的汉军旗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并未急于攻城,而是在淮安城外十里处扎下连绵营盘,挖掘壕沟,架设望楼,搬运出数十门沉重无比的红衣大炮,那黑洞洞的炮口,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多铎用最直接的方式,向淮安守军,也向整个江北,展示着绝对的力量。
淮安城头,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李贵扶着冰冷的垛口,望着远处那如同森然铁林的清军营寨,脸颊上的箭疤微微抽搐。他身边,是留守淮安的振明军将领以及面色苍白的原淮安守军军官。
“狗日的,真看得起咱们。”李贵啐了一口,语气依旧粗豪,但眼中已没了之前的轻松。他深知,这一次,不再是投机取巧的突袭,不再是打击偏师,而是要正面硬撼大清南征主力的雷霆之怒。
“李将军,虏……虏势浩大,这城……”一名淮安老将声音发颤。
“城怎么了?”李贵猛地回头,目光如刀,“城还在我们手里!城墙还没塌!老子还没死!”他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都给我听好了!帅爷把咱们钉在这里,不是让咱们当缩头乌龟等死的!咱们是钉子,是磨盘!就是要在这里,磨掉鞑子的锐气,磨掉他们的兵马!让他们每想吃下淮安这块肉,都得崩掉几颗牙!”
他指着城下那些正在紧张加固工事的士卒:“看见没有?咱们有加固的城墙,有帅爷给的新式火器,有从瓜洲运来的‘轰天雷’!更重要的是,咱们身后,是帅爷,是整个江北的新根基!谁要是怂了,现在就从这城墙上跳下去,别等开战了害死弟兄们!”
粗暴的激励,带着战场独有的血腥气,反而让惶惑的人心稍稍安定下来。
与此同时,瓜洲本阵,也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
陈忠坐镇中枢,税务司、考功司、后勤司如同上紧发条的齿轮,高速运转。一道道催粮、征夫、调配物资的命令,通过初步建立起来的行政网络,发往“三角防区”内的每一个村落。清丈田亩的阻力在新政威严与生存压力下被强行碾过,一车车粮食、一批批丁壮,被源源不断送往前线或纳入乡勇序列。沈文渊的算盘日夜不停,周正的考功簿上记录着每一个官吏、每一支乡勇队的表现,钱广源则几乎住在了后勤司的仓库里,绞尽脑汁地计算着每一份物资的消耗与补充。
然而,压力之下,暗流依旧涌动。
“陈参军,周家集那边,周永年虽表面顺从,然其暗中串联周边数家乡绅,以‘助饷’为名,行拖延之实,所缴钱粮不足定额三成!”一名税吏匆匆来报。
陈忠面色一沉。这些地方豪强,终究难以彻底驯服。
“告诉周永年,”陈忠语气冰冷,“淮安前线,将士正在浴血!三日之内,周家集若不能足额缴纳钱粮,并派出两百名青壮乡勇前往运河沿线协防,便视同资敌!本官将亲率宪兵,依军法处置,其家产,一律充公!”
几乎同时,王五也带来了新的情报。
“帅爷,多铎前锋已开始试探性攻击淮安东门,李将军部正依托工事节节抵抗,伤亡不小。叶臣所部亦有异动,其麾下蒙古骑兵频繁出现在我瓜洲西侧外围,似有牵制之意。”王五顿了顿,压低声音,“另外,江南密报,杭州马士英、阮大铖,已秘密派遣使者北上,疑似与多铎接触,或有议和之意!”
内有权绅阳奉阴违,外有强敌压境,侧翼有叶臣牵制,后方还有南明“自己人”可能的背叛!瓜洲新政,正面临着立基以来最严峻、最复杂的考验。
帅府内,林慕义听着各方汇报,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走到那面巨大的沙盘前,代表着多铎主力的红色标识,如同一片燃烧的火焰,紧紧包裹着淮安。代表着叶臣的蓝色箭头,则在瓜洲西侧若隐若现。而代表着内部势力的灰色区域,依旧斑驳不定。
“淮安是饵,亦是试金石。”林慕义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李贵能守多久,能消耗多铎多少力气,决定了我们下一步能有多少转圜空间。”
“周家集之流,不过是疥癣之疾。新政威严既立,便不容挑衅。陈忠,你持我手令,调一队锐士营,随你前往周家集!不必再多费唇舌,直接按《振明军律》行事!我要让所有人看到,在这江北,违抗新政,与通敌同罪!”
“至于马士英、阮大铖……”林慕义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他们若敢议和卖国,便是自绝于天下!王五,将这消息,稍加润色,在江南士林与军中散播出去!我倒要看看,这‘议和’的污水,他们担不担得起!”
“赵铁柱那边如何?”他转向负责联络军械监的亲卫。
“回帅爷,赵监正日夜不休,新一批燧发铳机括已加紧产出,但对红衣大炮的仿制……仍无突破。硝石存量……只够半月之用。”
林慕义沉默片刻,目光投向南方:“告诉陈永福,不惜代价,走海路!去东番(台湾),去吕宋!哪怕用金子换,也要把硝石、硫磺给我运回来!”
命令一道道发出,如同精密的仪器在危机中调整着每一个部件。瓜洲这台庞大的机器,在巨大的外部压力下,爆发出了惊人的韧性。陈忠带着锐士营赶赴周家集,以雷霆手段处置了首鼠两端的周永年,家产充公,族人依律论处,此举极大震慑了其他心怀侥幸的乡绅,钱粮征收与丁壮抽调工作骤然顺畅。王五散播的消息在江南掀起了轩然大波,士林清议沸腾,马、阮议和之举尚未正式出台,便已陷入被动。
然而,淮安前线的压力,却在与日俱增。
多铎失去了耐心,开始动用红衣大炮,昼夜不停地轰击淮安城墙。沉重的炮石砸在城墙上,地动山摇,砖石飞溅,守军伤亡急剧增加。李贵亲自在最危险的东门督战,新式燧发铳在守城战中依旧发挥了巨大作用,精准射杀攀城的清军,但面对绝对的数量优势与重型火炮的碾压,防线依旧在一点点被削弱、被压缩。
北风呼啸,卷动着淮安城头的硝烟与战火,也吹拂着瓜洲新政这面刚刚竖起的旗帜。
根基能否承受这狂风的撕扯?
三足能否支撑起这千钧重压?
答案,写在淮安城下每一刻的坚守里,写在瓜洲内外每一个人的汗水与血水中。
这烈烈北风,既是毁灭的号角,也是对新鼎成色的,最残酷的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