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这座昔日的漕运枢纽,在血火的洗礼与新政的浇灌下,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蜕变着。焦土之上,新的营房和工坊如雨后春笋般立起,虽依旧简陋,却规划齐整,透着一种迥异于旧式军营的秩序与活力。
林慕义“除旧布新”的方略,正通过一道道具体而微的指令,渗透到瓜洲的每一个角落。
陈忠主持的内政革新,首先从“清屯”开始。他组织人手,将随军百姓和部分辅兵,按保甲编伍,在防线内相对安全的区域,划出地块,分发薯蓣、豆种,甚至尝试种植从江南引入的、据说产量更高的“番薯”。同时,设立“公库”,统一管理缴获、捐助及日后生产的物资,按劳、按需分配,杜绝以往军营中常见的克扣与贪墨。几名原本郁郁不得志、投奔而来的底层文吏,被委以算账、登记之责,整日埋首于账册之间,算盘声噼啪作响,竟有了几分草创衙门的雏形。
李贵的整军则更为严苛。新募的兵卒,不再仅仅练习弓马刀枪,而是被要求首先背诵《振明军律》,明确“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是林慕义亲自拟定,核心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百姓一针线,一切缴获要归公”。每日清晨,校场上除了喊杀声,更多了军官带领士兵齐声诵读军律的吼声。燧发铳的操典被进一步细化,装填步骤被分解成一个个固定动作,要求所有火铳手形成肌肉记忆。李贵甚至忍着伤痛,亲自监督白刃战训练,将战场搏杀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新兵。
变化最大的,依旧是赵铁柱的匠作营。那几门仿制改进的轻型火炮,在经历了数次炸膛的失败后,终于有两门通过了严格的测试,射程和精度均优于缴获的清军原品。更重要的是,标准化理念开始初见成效,虽然远未达到林慕义期望的“零件通用”,但同一批次的炮身、炮架尺寸已趋于统一,大大降低了制造和维修的难度。匠作营内部,也根据分工不同,细分为铳炮坊、火药坊、甲械坊等,效率进一步提升。来自江南的少数懂得西洋算法和几何的文人,被赵铁柱奉为上宾,与他们日夜探讨,试图将以往依靠老师傅经验的“手感”,转化为更加精确的图纸和算式。
然而,瓜洲内部的勃勃生机,无法完全隔绝外部的惊涛骇浪。王五的情报,如同不断敲响的警钟,提醒着林慕义局势的复杂与险恶。
“帅爷,南京那边,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已挟持陛下抵达杭州,依旧不改醉生梦死,并大肆宣扬‘瓜洲之捷’乃朝廷调度有方,试图窃取我军之功,更暗中下令,命江西、湖广等地督抚,不得与我来往,试图将我等孤立于江北!”王五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林慕义闻言,只是冷笑一声:“跳梁小丑,不足为虑。他们越是如此,越是显得心虚。江南士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更关心的是其他方面,“多尔衮和叶臣那边有何动静?李闯残部如今何在?”
“多尔衮主力似在消化山东,暂未大举南下,但叶臣所部封锁依旧,并不断以小股兵力袭扰我外围哨卡。至于李闯……”王五顿了顿,语气有些异样,“据陕西来的商队传言,李自成在九宫山……似乎遭当地团练袭击,生死不明,其部众星散,大顺政权……已然瓦解。”
李自成败亡!这个消息让林慕义心中一震。一个曾经席卷半壁江山的庞大势力,竟如此迅速地土崩瓦解,固然减少了未来的一个潜在对手,但也意味着清军可以更加从容地整合北方力量,未来的压力只会更大。
“还有,”王五压低声音,“杨文骢将军密信,提及江南各地,尤其是苏松常杭一带,士绅商贾对帅爷赞誉日隆,暗中串联者甚众,甚至……甚至有人私下议论,称‘弘光昏聩,神器当有德者居之’……”
这话语中的意味,已然十分露骨。林慕义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深知,名声是一把双刃剑。过高的声望,在凝聚人心的同时,也必然会引来更多的猜忌、嫉妒,乃至来自内部不切实际的期望和来自外部更加猛烈的打击。
“告诉杨总镇,他的心意我领了。但此类言论,务必禁绝!”林慕义语气严肃,“我等首要之敌,乃是鞑虏。内部团结,方是根本。此类易引发分裂之言,绝不可倡!”
王五凛然应诺。
便在此时,亲卫来报,陈永福从江南返回,并带回了一批特殊的“货物”。
林慕义来到码头,只见几条江船上,卸下的不仅是常见的粮袋和药箱,更有十几名穿着各异、但眼神中带着精明与忐忑的商人,以及数口贴着封条、沉甸甸的大木箱。
“帅爷!”陈永福上前行礼,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却掩不住兴奋,“这些是苏杭等地愿意倾力助饷的几家商号主事。他们不仅带来了银钱,更……更带来了这个!”他指着那几口木箱。
箱子打开,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物件:制作精巧的千里镜(望远镜)、泛着幽蓝光泽的优质钢料、几柄形制迥异于中土的燧发短铳、甚至还有几卷绘制着奇异海图与星图的羊皮纸!
一位年长的商人上前,恭敬道:“林帅,此乃我等辗转从濠镜(澳门)佛郎机人处重金购得,听闻林帅重视匠作,锐意革新,特此献上,聊表心意!我等别无他求,只望林帅能守住这江北之地,庇佑江南繁华,他日若……若商路重开,准许我等往来贸易,便是莫大恩德!”
林慕义抚摸着那冰凉的望远镜筒身,看着那些超越时代的器物与图纸,心中浪潮翻涌。江南的商贾们,已经将未来的赌注,押在了他的身上。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物资,更是一种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可能性!
“诸位高义,林某铭记在心!”林慕义郑重拱手,“他日若遂凌云之志,必不负今日之助!商路畅通,货殖繁盛,亦是我所愿也!”
送走这些商人,林慕义独自站在江边,手中握着那架千里镜,望向雾气朦胧的对岸。
内有新政萌芽,外有暗流涌动,更有这来自海外、预示着无限未来的“奇技淫巧”……
潮水已然涌动。
这艘刚刚补好疮痍、初立新帆的大船,是乘风破浪,驶向未知的广阔海洋,还是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漩涡的江口倾覆?
答案,就在不久的将来。而他,必须为这艘船,把握好每一个至关重要的舵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