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丰盐行的车轮声尚未在黑石谷外彻底消散,林慕义便已行动起来。他深知,拒绝贿赂意味着撕破脸皮,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必须在对方发动更阴险的反扑之前,主动出击,稳固自身根基,并获取实实在在的资源。
他手中如今握有“署理天津等处海防练兵副总兵”的职权,名正言顺地可以巡查、督导天津三卫及周边海防营寨。这便给了他插手地方军务的借口。
第一个目标,他选择了距离黑石谷最近、也是听闻中最为糜烂的——天津右卫前千户所。该千户所驻地距黑石谷不到三十里,据陈忠此前了解及王五暗访,该所额兵一千一百二十人,实际兵员不足三百,且多为老弱,军屯土地大半被卫所军官和地方豪强侵占,军械库空空如也,兵卒常年被克扣粮饷,形同乞丐。
“就拿这个前千户所开刀。”林慕义指着地图,对陈忠、李贵等人道,“明日,我便以巡查海防、清点员额器械为由,亲往该所。李贵,你带教导队及一哨火铳手随行,甲胄鲜明,器械精良,把声势给我造起来!”
“明白!”李贵摩拳擦掌,“正好让那帮蛀虫看看,什么才是当兵的样子!”
次日巳时,林慕义一行两百余人,旌旗招展,甲胄铿锵,马蹄踏起滚滚烟尘,直扑天津右卫前千户所驻地。尚未抵达,那破败的营寨辕门已然在望,木栅歪斜,哨塔上空无一人,只有几个面黄肌瘦、穿着破烂号衣的兵卒如同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跑进去报信。
当林慕义率队抵达辕门外时,千户所内才响起一阵慌乱的锣声。一个穿着皱巴巴青色武官常服、帽歪带斜的胖子,在一群同样衣衫不整的军官簇拥下,连滚带爬地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谄媚而惶恐的笑容。
“卑职……卑职天津右卫前千户所千户王德禄,不知林……林副总兵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王千户噗通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抖。他身后那些军官也呼啦啦跪倒一片。
林慕义端坐马上,目光冰冷地扫过这群军官,又看向他们身后那稀稀拉拉、勉强列队、却个个面有菜色、眼神麻木的兵卒,心中怒火升腾。这就是大明的经制官兵?与叫花子何异!
“王千户请起。”林慕义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官奉旨总督天津海防练兵,今日特来巡查尔所员额、器械、屯田诸事。即刻召集全所官兵,校场点卯!打开军械库、粮仓,本官要亲自查验!”
王德禄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支吾道:“副总兵大人……这,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请入营歇息,卑职略备薄酒……”
“不必!”林慕义断然打断,“军情紧急,岂容延误?立刻执行!”
命令下达,李贵手一挥,如狼似虎的教导队士卒立刻上前,“协助”那些千户所军官执行命令。
结果可想而知。
校场点卯,应到名册一千一百二十人,实到兵卒二百八十七人,且多为老弱病残。问及缺额缘由,王德禄支支吾吾,言说“逃亡甚多”、“抽调勤王”云云。
军械库打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十杆锈迹斑斑、枪头都快掉下来的长矛,十几副破旧不堪的皮甲,弓弩无一完好,火器更是踪影全无。
粮仓更是触目惊心!仓廪中霉味冲鼻,本该囤积的军粮十不存一,且多为掺杂沙石的陈年坏米。
“王千户!”林慕义拿起一把几乎一碰就碎的木屑(冒充粮食),声音冰寒刺骨,“这就是你前千户所的军械粮秣?朝廷每年拨付的粮饷,都到哪里去了?!还有,这军屯田亩,账簿何在?本官要核对田亩与产出!”
王德禄早已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非是卑职一人之过,实在是……实在是上官摊派,各方需索,加之年景不好,这才……”
“上官?各方?”林慕义冷笑,“都有谁?说出来,本官或可酌情处置。”
王德禄眼神闪烁,哪里敢说,只是不住磕头。
林慕义不再看他,转身对随行的书吏(新招募的识字士卒)道:“记录!天津右卫前千户所千户王德禄,贪墨军饷,侵占军屯,虚报兵额,致使营伍废弛,武备全无,罪证确凿!依《大明律》,该当何罪?”
那书吏早已吓得脸色发白,颤声道:“回……回大人,按律……当斩!”
“斩”字一出,王德禄吓得魂飞魄散,一股腥臊之气从裤裆弥漫开来,竟是失禁了。他猛地抱住林慕义的腿,哭嚎道:“大人!不能杀我!我……我愿献出所有家产充作军资!我愿戴罪立功!我知道……我知道裕丰盐行的一些事!他们私通海寇,走私违禁……”
林慕义眼中精光一闪,他要的就是这个!
“哦?”他俯下身,声音压低,带着诱惑,“细细说来。若属实,本官或可考虑……留你一条性命。”
在死亡的威胁和一线生机的诱惑下,王德禄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所知关于裕丰盐行如何勾结卫所军官,利用职权为其走私船只提供便利,如何分摊利益,甚至如何与某些京中官员往来等事情,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并愿意签字画押。
拿到口供,林慕义直起身,对李贵使了个眼色。
李贵会意,上前一步,揪住如同烂泥般的王德禄,厉声道:“罪官王德禄,贪墨军饷,证据确凿!按军法,立斩不赦!”
“不——!你说过饶我……”王德禄的惨叫戛然而止。
雪亮的刀光闪过,一颗肥硕的人头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出老远。校场上那些麻木的兵卒,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吓得一阵骚动,看向林慕义的目光充满了恐惧。
林慕义面无表情,踏过血泊,走到校场前方,目光扫过那些惊惧的兵卒和瑟瑟发抖的军官,声音朗朗,传遍全场:
“王德禄贪墨枉法,罪有应得!自即日起,天津右卫前千户所,由本官直辖整顿!所有空缺员额,由我振明军募补!所有被侵占军屯,限期清退!尔等原有所卒,愿留者,需经严格考核,合格者留用,粮饷足额发放!不愿者,发放路费,遣散归农!”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森然:“若有军官再敢贪墨一钱,克扣一粟,王德禄便是下场!”
杀一人,立一威,收一军。
借着王德禄的人头和口供,林慕义雷厉风行,迅速接管了前千户所。清退被侵占的军屯土地,虽然阻力不小,但在振明军的刀锋和曹化淳暗中施加的压力下,大部分得以收回,成为了振明军未来重要的粮饷来源之一。原有所卒经过筛选,淘汰了大部分老弱,只留下近百名还算精壮的兵卒,打散编入振明军各哨重新训练。
更重要的是,从王德禄和其他几个被抓军官家中抄没出的财产,以及他们“自愿”捐献的家产,合计竟有白银近万两,粮食数百石,还有一批质量尚可的私藏兵器甲胄!这极大地缓解了振明军扩编的燃眉之急。
消息传出,天津三卫震动!那些原本对林慕义这个“幸进”副总兵阳奉阴违、甚至准备看笑话的卫所军官,顿时收敛了许多,生怕成为下一个王德禄。而裕丰盐行那边,更是如同被掐住了七寸,暂时偃旗息鼓,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动作。
林慕义借此良机,以整顿营伍、加强海防为由,将振明军的实际控制范围,牢牢钉在了以黑石谷为中心,囊括前千户所辖地的这片区域。
立威锄奸,初战告捷。然而,林慕义清楚,这仅仅是开始。王德禄的口供牵扯出的裕丰盐行乃至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就此罢休。而蛇纹令牌的秘密,也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提醒着他,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