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天津卫的年关气氛,被一层无形的紧张包裹着。市井街巷间,关于振明军的议论尚未平息,另一股暗流却已悄然涌动。那日清晏楼前裕丰盐行管家悻悻而归的车马,仿佛一个信号,预示着某些被触动的利益,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一日,林慕义正在与陈忠、李贵商议开春后的扩训计划,负责外围警戒的王五匆匆闯入,脸色凝重:“教官,出事了!”
“何事惊慌?”林慕义放下手中的炭笔。
“我们派去运河沿线‘巡防’的两个弟兄,昨夜未归!今早……在下游一处回水湾找到了尸首!”王五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身上没有明显刀伤,是被人用重手法扭断了脖子,扔进了河里!”
帐内气温骤降。
李贵猛地站起,眼中凶光毕露:“妈的!哪个王八蛋干的?!敢动咱们振明军的人!”
陈忠眉头紧锁:“尸体在何处?可曾仔细查验?随身兵器、财物可在?”
“尸体已运回,停在义庄。兵器、号衣都在,钱囊也未动,不像是寻常劫财害命。”王五答道,“而且……其中一个弟兄手里,死死攥着一小块布料,像是从凶手衣服上扯下来的,看质地,不像是普通百姓穿的。”
林慕义面色沉静,眼底却寒芒闪烁。他走到帐壁前,看着上面简陋绘制的天津卫及周边地形图,目光落在运河沿线,最终停在香河县码头附近。
“他们是在哪个地段巡防时失踪的?”
“就在香河码头下游十里左右,那片芦苇荡附近。”王五指向地图一点。
香河码头……林慕义立刻联想到了之前清剿邪教时,那艘“顺风”漕船,以及账目上提到的“漕丁刘把总”。
“看来,有人坐不住了。”林慕义的声音冰冷,“我们断了他们的财路,查了他们的底细,这是给我们的警告,也是报复。”
“教官,你的意思是……是那伙邪教的余孽?还是香河码头那帮人?”李贵急问。
“都有可能,或者,两者本就是一体。”林慕义转过身,“对方手段狠辣,行事隐秘,这是地头蛇的做法。我们初来乍到,根基不稳,他们想用这种手段,吓阻我们,让我们知难而退。”
“退?老子退他奶奶个腿!”李贵怒吼,“不把这帮杂碎揪出来碎尸万段,老子就不姓李!”
“仇,当然要报。”林慕义语气森然,“但不能蛮干。对方在暗,我们在明。他们熟悉本地情况,我们若大张旗鼓去查,反而落入下乘。”
他沉吟片刻,下令:“王五,带几个最机灵的兄弟,换上便装,去香河码头一带暗中查访。重点查那个刘把总近日动向,还有,留意有没有生面孔的江湖人出现。记住,只查不动,切勿打草惊蛇。”
“李贵,加强营地警戒,尤其是夜间,加派双岗暗哨。所有外出执行任务的弟兄,必须三人以上同行,携带响箭,遇事即刻示警求援。”
“陈大哥,你坐镇营中,安抚军心。此事暂时压下,不要引起恐慌,但要让各队军官心中有数,提高警惕。”
众人领命而去。
林慕义独自留在帐中,看着地图上香河码头的位置,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两名士卒的牺牲,像两根毒刺,扎在他的心上。这不仅是对振明军威严的挑衅,更是对他底线的践踏。他必须反击,但必须用最有效、最致命的方式。
几天后,王五带回了一些零碎的信息。香河码头一切如常,刘把总依旧带着手下漕丁收钱办事,看不出异常。但王五手下一个机灵的士卒,在码头一家低等脚店里,从一个喝醉的漕丁口中,套出一点有用的信息——前几天,确实有几个眼生的狠角色在码头出现过,跟刘把总见过面,后来就不见了踪影。那漕丁还嘟囔,说刘把总最近手头阔绰了不少,像是发了笔横财。
线索再次指向了刘把总。
与此同时,营地外围也出现了一些不寻常的迹象。夜间巡逻的士卒报告,曾发现营地附近有不明身份的人影窥探,但对方极为警觉,一被发现便迅速遁入黑暗。还有附近村民送来消息,说是有陌生人向他们打听振明军营地的布防和日常操练情况。
山雨欲来风满楼。
林慕义判断,对方的试探和骚扰还会继续,甚至可能升级。必须尽快敲掉刘把总这个明面上的节点,既能报仇,也能震慑幕后之人,打断他们的节奏。
但如何动刘把总,是个难题。刘把总是朝廷经制的漕丁把总,虽品级不高,却是有官身的人。没有确凿证据,擅杀官员,是重罪。而且,动了他,很可能引来其背后势力更猛烈的反扑。
“证据……”林慕义沉吟着,目光落在了那页从邪教文士处缴获的账目副本上,上面清晰记录着刘把总收受银钱的记录。这或许可以作为突破口,但还不够直接,对方完全可以矢口否认。
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或者,一个让他无法辩驳的场合。
机会很快来了。曹化淳派人传来消息,为“安抚地方,震慑宵小”,决定于腊月二十八,在天津卫城外的校场,举行一次“联合巡防演练”,邀请天津三卫、漕运总督衙门以及林慕义的振明军共同参加,由兵备道副使主持。
这是一个公开的场合,各方势力都会到场。
林慕义眼中精光一闪,一个计划在心中迅速成形。
腊月二十八,校场之上,旌旗招展。天津兵备副使高坐观礼台,天津左、右、中三卫指挥使,漕运总督衙门的一名管粮同知,以及林慕义等人分列两侧。台下,各支部队轮流上场操演,场面宏大,却多少有些流于形式。
轮到振明军上场时,依旧是那套简洁高效、杀气腾腾的操演,引得观礼台上众人侧目,兵备副使也微微颔首。
操演完毕,各方主官依例要向兵备副使汇报辖区防务。当轮到漕运总督衙门的管粮同知汇报完毕,林慕义突然出列,对着兵备副使躬身道:“副使大人,末将有一事,关乎漕运安危、地方靖宁,欲趁此机会,禀明大人,请大人与诸位同僚一同明鉴!”
众人都是一愣,目光齐刷刷看向林慕义。
兵备副使皱了皱眉:“林游击有何事,但讲无妨。”
林慕义直起身,目光锐利如刀,猛地射向站在漕运衙门官员队伍末尾、一脸倨傲的刘把总,声音朗朗,传遍校场:
“末将要劾奏漕丁把总刘能!其人身负巡防运河、保障漕运之责,却玩忽职守,勾结邪教,收受赃银,戕害官军!证据确凿,请大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刘把总脸色瞬间煞白,跳脚骂道:“林慕义!你血口喷人!”
观礼台上下一片哗然。兵备副使脸色一沉:“林游击,你可知道,诬告上官,是何等罪名?你所说的证据何在?”
林慕义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那页账目副本,双手呈上:“此乃末将此前剿灭一伙盘踞武清、香河之邪教时,缴获的账册一页,其上清晰记录,刘能于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二月,两次收受该教贿银,共计一百五十两!可有此事?!”
早有亲兵接过账页,呈给兵备副使。兵备副使看着上面的记录,脸色变幻不定。
刘把总强自镇定,梗着脖子道:“假的!定是这姓林的伪造证据,陷害于我!谁能证明这账目是真的?”
林慕义冷笑一声,再次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proof?自然有人证!”他转身,对台下喝道:“带上来!”
只见王五和两名士卒,押着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面如死灰的人走上了观礼台。那人,正是之前在香河码头被俘的那个邪教文士!
“此人,便是负责与刘能把总交接银两的邪教骨干!他可当面与刘能把总对质!”林慕义声音铿锵。
那文士早已被吓破了胆,看到刘把总,立刻指着尖叫道:“是他!就是他!两次银子,都是我亲手交给他的!他说……说会保我们香河码头一路平安!”
刘把总如遭雷击,浑身剧震,指着那文士,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人证物证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已无从狡辩。
观礼台上,漕运衙门的管粮同知脸色铁青,兵备副使目光阴沉,其他卫所军官则神色各异,有幸灾乐祸,有兔死狐悲,更多的则是震惊于林慕义出手之狠辣果决。
林慕义趁热打铁,对着兵备副使再次躬身:“副使大人!刘能罪证确凿,按《大明律》,勾结妖人,贪赃枉法,戕害同僚,其罪当诛!末将麾下两名巡防士卒无辜被害,疑点亦指向此人!请大人为死去的将士做主,为地方除害!”
兵备副使看着面如死灰的刘把总,又看了看步步紧逼、占尽道理的林慕义,知道此事已无法善了。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拍桌案:
“来人!将罪官刘能,革去职衔,拿下!押入大牢,候审!”
如狼似虎的兵备道亲兵一拥而上,将瘫软在地的刘把总拖了下去。
校场之上一片死寂。
林慕义立在当场,目光平静地扫过观礼台上神色各异的众人。他知道,今日之后,他与天津本地某些势力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这津门的暗流,经此一事,恐怕会变得更加汹涌。
但他别无选择。有些底线,必须用血来扞卫。有些道路,注定要踏着荆棘前行。今日之举,既是报仇,也是立威。他要让所有暗中窥伺的人知道,振明军,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