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洼剿匪的捷报,经官塘驿传、商旅口耳,如同初春解冻的河水,迅速漫遍了天津三卫的每一个角落。振明军与林慕义的名字,不再仅仅局限于兵备道的公文或市井的零碎传闻,而是变成了一种切实的存在,沉甸甸地压在各方势力的心头。
营地的辕门外,从此不再只有好奇张望的平民。时有身着各色号衣的传令兵驰马而来,递交来自天津兵备道、漕运总督衙门乃至附近卫所官署的文书。文书内容,也从最初程式化的咨文,渐渐多了几分“咨请”、“知会”乃至“仰仗”的客气。甚至有一日,一位身着绯袍、补子上绣着熊罴的三品大员——天津兵备副使本人,竟轻车简从,亲至营外“观操”。
林慕义得报,整束衣甲,率陈忠、李贵于辕门迎候。那兵备副使并未入营,只在校场边的高坡上驻足片刻。时值隆冬,呵气成霜,但校场之上,杀声震天。士卒们以哨(林慕义新定的编制,约百人)为单位,演练着进攻与防御的转换。进退之间,步伐竟无多少杂沓,枪刺刀劈,也带着一股子狠厉决绝的劲头。尤其是火铳队的轮射演练,虽因火药金贵未能实弹,但装填、瞄准、击发的动作一气呵成,队列错落有致,看得那兵备副使捻须不语,目光深沉。
“林游击治军,果然名不虚传。”良久,兵备副使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如今虏骑虽退,然天下未靖,练兵乃长久之计,亦当体恤民力,爱惜钱粮。”这话,既是肯定,也暗含警醒,提醒林慕义莫要过于张扬,耗损太过。
林慕义躬身应道:“大人教诲的是。末将谨记,练兵只为御侮安民,绝不敢虚耗国帑,亦不敢扰累地方。”
兵备副使点了点头,未再多言,登车离去。他此行,更像是一次近距离的审视与掂量。振明军这块突然嵌入天津格局的“硬骨头”,其成色几何,须得亲眼看过,才能心中有数。
官方层面的“认可”以一种谨慎而克制的方式表达着。而民间与底层军户的反馈,则更为直接和热烈。募兵点前的长队始终未散,甚至吸引了一些在原卫所体系中郁郁不得志、或饱受克扣欺凌的低级军官前来投效。对于这些人,林慕义亲自面试,考较其武艺、识字数算,更重其心性品行。合格者,亦不拘一格,量才录用,充实到什长、队正等基层职位上。
这一日,营地来了位特殊的访客。一名年约四旬、面色焦黄、身着陈旧鸳鸯战袄的汉子,在募兵点前徘徊良久,最终向值守士卒提出,不求投军,只求一见林游击。
林慕义在签押房见了他。那汉子进门便推金山倒玉柱般拜下,声音沙哑:“卑职张拱,原乃天津右卫一试百户,叩见林大人!”
“张试百户请起。”林慕义虚扶一下,“不知见林某,所为何事?”
张拱不肯起身,抬头时,眼眶已然发红:“卑职……卑职是来谢过大人恩德的!”
原来,那张拱在卫所中素有骁勇之名,但因性情耿直,不善逢迎,屡受上官排挤打压,连试百户这虚职也岌岌可危。家中老母久病,全靠他微薄粮饷与妻子织布度日,生活困顿。黑水洼被剿,振明军将缴获的部分布匹粮食分发给附近受损渔村,张拱家所在的村落亦在受惠之列,虽不多,却解了其母药石无着的燃眉之急。更兼听闻振明军内部官兵一体,赏罚分明,张拱感佩之下,特来拜谢。
“卑职人微言轻,无以为报,唯有……唯有将此物献与大人,或对大人麾下健儿有所助益!”张拱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边角已磨损起毛的册子,双手奉上。
林慕义接过,翻开一看,眼中顿时闪过惊异之色。册子并非印刷,而是手抄,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北直隶沿海,特别是大沽口至黑水洼一带的水文、潮汐、暗礁、沙洲走势,以及一些只有老渔民和老水师才知晓的隐秘水道、可泊船避风的港汊。其中不少细节,远比官版海图详尽,甚至标注了一些官图上未曾记载的浅滩和沉船位置。
这简直是无价之宝!
“此物……从何而来?”林慕义压下心中激动,沉声问道。
“回大人,此乃卑职先祖所传。先祖曾在戚爷爷麾下效力,参与过抗倭,于海防水道略有心得。传至卑职,本欲报效朝廷,奈何……唉!”张拱一声长叹,尽显落魄军官的无奈与悲凉。
林慕义扶起张拱,郑重道:“张兄此物,胜似千金!林某代振明军全体将士,谢过张兄!”他沉吟片刻,“张兄一身本事,埋没于卫所,实在可惜。若张兄不弃,林某欲聘张兄为振明军海事教习,专司教授士卒辨识水文、操舟驾船,以及水战相关事宜,待遇同哨长,如何?”
张拱闻言,愣住了,随即虎目中含泪,再次拜倒:“大人知遇之恩,张拱……张拱万死难报!必竭尽所能,以供驱策!”
收下张拱与其祖传水文图册,对振明军而言,是意外之喜,标志着其影响力开始渗透并吸引旧军队系统中的失意人才。林慕义立刻让张拱参与对新兵的适应性训练,尤其挑选了一些水性好的士卒,由他带领,开始在相对平静的河汊区域,进行最基础的操舟和水中活动训练。未来的敌人不止在陆地,更在海上,这一步,必须尽早迈出。
名声带来的不全是好处。这一日下午,营地外来了一行车队,装饰豪奢,护卫精悍。为首一名管家模样的人,递上名帖,自称来自天津卫最大的盐商之一,“裕丰盐行”的东家,想请林游击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陈忠代林慕义出面婉拒,言道军务繁忙,林游击不便赴宴。那管家似乎早有预料,也不坚持,只留下一份厚礼——整整一箱雪花纹银,估摸不下五百两,言明是“犒军之资”,并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我家东家久仰林游击威名,日后在这天津地界,漕粮、盐引、乃至军械采买,若有难处,尽可开口,裕丰盐行,愿与林游击行个方便。”
陈忠看着那箱白花花的银子,如同看着一团灼人的火炭。他严格按照林慕义定下的规矩,坚决推拒。那管家脸色微变,但依旧维持着表面客气,带着礼物悻悻离去。
“慕义,这盐商的手,伸得太长了。”陈忠回来后面色凝重,“又是拉拢,又是示威。我们拒绝了这次,只怕下次来的,就不是笑脸和银子了。”
林慕义站在窗边,望着校场上正在张拱指导下,笨拙地学习划桨的新兵,目光幽深:“我们动了黑水洼,断了他们一条可能的财路,他们自然要来看看,我们这把刀,下一步会砍向哪里。是选择收买,还是……折断。”他转过身,语气斩钉截铁,“告诉所有弟兄,振明军不吃这一套。谁敢伸手,就剁了谁的爪子!我们的根,不在这些豪商巨贾的银库里,而在脚下的土地,和手中的刀枪!”
名动津门,意味着振明军这块招牌已经立了起来。它吸引来了张拱这样渴望报国的失意军官,也招来了裕丰盐行这般心怀叵测的地方豪强。赞誉与觊觎并存,机遇与危机共生。
林慕义深知,这点浮名,不过是乱世中立足的第一步。真正的考验,永远在下一场战斗。他看向西北方向,那里是武清、香河。曹化淳交代的新任务,如同隐在繁华表象下的脓疮,必须尽快将其剜去。
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砺炼中,将这初露的锋芒打磨得更加锐利、更加坚韧,才能在这大明末世,真正劈开一条生路。津门之名,需以更硬的骨头、更热的血,来铸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