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陈珏转身面对这位皓首老者,眼中没有丝毫迟疑:“我今日所言所着,不过是踩着先贤的肩膀摘到的一颗果子。再过百年,若后人觉得这果子酸涩,大可嫁接新枝,栽出更合时宜的树。怕就怕后人捧着这颗果子说‘天下再无甜果’,那才是真的辜负了求索之心。”
这话一出,哪怕是一直意见相左的世家子弟们,都肃然起敬,扪心自问,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够狠下心来革自己的命呢?又有谁的气魄大到说若是自己的学说不合时宜,就应当被扫进垃圾堆之中?
陈珏的目光扫过碑上斑驳的刻痕,那些字迹曾被无数人奉若圭臬,此刻在他眼中却像是鲜活的对话者:“孔子周游列国,所见不过中原大地;朱子讲学白鹿洞,未必能料今日之天下。他们在自己的时代劈开迷雾,已是壮举,但后人若只敢跪在他们的脚印里,那才是对先贤最大的辜负。”
陈珏俯身拾起一片沾着晨露的银杏叶,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如脉络:“人性之中,最易生的是傲慢,最难得的是承认‘我或许错了’。做学问者把学说当金科玉律,说到底,不过是怕自己毕生心血被证伪,怕承认自己的局限,可天地本就没有永恒不变的道理,就像这碑上的青苔,今日漫过石阶,明日或许就被风雨冲刷下去,而石头上的刻痕,也终会在岁月里慢慢消磨。”
“那... 学问还有什么意义?” 一个小个子学子忍不住抬头,声音细若蚊蚋,却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是啊,若是世事在不断的变化,那么这一刻总结出的学问,终有过时的一天,那我们宵衣旰食的挑灯苦读,还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就在这‘消磨’里。” 陈珏将银杏叶轻轻放在石碑上:“被质疑时,能坦然检视对错;被超越时,能笑着为后来者鼓掌;明知自己的学说终会被修正,仍愿倾尽一生去点亮一盏灯,这才是做学问者该有的心。”
他抬手抚过身旁自己刚刚题诗的石碑,指尖的温度仿佛能透过青石传递下去:“我今日留下的字,明日若有人指着它说‘此处不通’,那才是好事。说明你们在用心看,在用力想,在用心‘格物’,在用脚丈量这人间,没把我陈珏当成不可逾越的山,这才是‘致良知’的真意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看向王魁浆洗的泛白的学士服,目光里带着温和的期许:“你们会犯错,会迷茫,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发现,当年奉若神明的先生,其实也有许多想不透的难题,这才是人性,是我们之所以为人,而非刻在石碑上的字的缘故。”
“人这一辈子,最难的不是立言,是承认‘我之言,原是为了让你们不必再听我之言’。先贤也罢,我也罢,不过是在各自的时代,为后人搭了座临时的桥。你们踩着桥过去,走到更宽的路上,甚至拆了桥另造一艘船,这才是对我们最好的告慰,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我们从不困于过去的自己,总能向着明日的光明,再迈一步。”
“所以啊。” 陈珏的声音里染上笑意,像春风拂过冻了一冬的湖面:“《天民学》若真能成气候,必是因为它能容得下质疑,能经得起摔打,能让后来者踩着它的肩膀,看得比我更远,这才是它该有的归宿,也是我们这些人的归宿。”
孙时敏望着陈珏年轻的脸庞,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批注典籍的模样,那时总觉字字珠玑不容置喙,此刻听着这番话,干枯的指节竟微微发颤。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问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虽然我们已走过万水千山,但仍需要不断跋山涉水。”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漫过碑廊的飞檐,将陈珏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抬手理了理衣襟,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年轻而热切的脸庞,转身向孙时敏,钱明远等人颔首:“时辰不早了,就此别过吧。”
话音落地,碑廊里先是一阵寂静,而后响起细碎的抽气声。王魁攥着那柄被陈珏握过的竹帚,指节泛白,终究没忍住,带着哭腔喊了声:“先生!”而随着这一声,一声声不舍的挽留响起。
陈珏回头,朝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温和,更有笃定:“好好读书。”
吕德江、李嵩年等书院耆宿也纷纷上前话别,言语间少了往日的辩驳,多了惺惺相惜的敬重。周雨薇鼓起勇气,捧着一方亲手绣的墨囊,红着脸塞到陈珏手中:“先生... 路上用得上。”
陈珏接过墨囊,指尖触到针脚细密的棉布,轻声道谢,原本落落大方的她此刻有些扭捏,一直飘扬着的湖蓝色发带此刻都垂落下来。
白鹿洞书院门口,豫章王刘承乾倚在车门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把手上的纹路。他身后,幕僚王佐正低头核对平板上的行程表,陆明远则望着书院牌坊。
“殿下,陈学统出来了。” 陆明远轻声提醒。
刘承乾抬头,见陈珏正从书院大门走出,李逸雅紧随其后,周聪手中拎着一个素布包袱,里面是陈珏在书院用过的笔墨纸砚以及收获的赠品。
“玉修。” 刘承乾迎上前,目光扫过陈珏身后那群依依不舍的身影,看着陈珏手中的墨囊,语气里带着揶揄:“方才在车里听见这边动静,便知是学子们舍不得玉修。”
“你也取笑我。”陈珏轻笑一声。
“哪里是取笑,我说的明明就是事实,谁不知道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比我这个藩王受欢迎。”刘承乾打趣道。
“诸位,不必再送了。”陈珏回身,看着孙时敏,钱明远,柳敬亭,王仲,李嵩年,吕德江等人。
“陈学统慢走。”
很快,整个白鹿洞的学子都自发地站在道旁,从正门一直排到山口,他们没有喧哗,只是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观光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