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那番泣血般的警告,如同最后一股强劲的冷风,吹散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与自欺的迷雾,将那血淋淋的、我试图回避的真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离开后,咨询室里那死一般的寂静,不再是令人不安的虚空,而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回音的审判庭。王姨那句“你这是把自己往牢里送!”的话语,如同法官的最终宣判,一遍又一遍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着我的耳膜,也撞击着我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良知。
我无法再待在这个地方。这个用财富和名望堆砌起来的、象征着“成功”与“地位”的空间,此刻每一寸光洁的大理石,每一件昂贵的摆设,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贪婪与堕落。它们不再是成功的勋章,而是我一步步滑向深渊的物证,是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冰冷的负担。
我几乎是逃离了咨询室,驱车回到了那间位于顶级公寓楼、可以俯瞰城市全景的豪华公寓。
然而,回到这里,情况并未好转。曾经让我志得意满的宽阔视野、奢华装修、智能家居,此刻都变得无比刺眼。巨大的落地窗外,那璀璨的城市夜景,仿佛是由无数个“锦绣家园”那样的潜在陷阱和肮脏交易编织而成的、虚幻的网。智能灯光营造出的“温馨”氛围,反而衬托出我内心的冰冷与孤寂。空气中弥漫的昂贵香氛,也掩盖不住那股从我自己灵魂深处散发出的、名为“背叛”的腐朽气味。
我像一个幽魂,在这间过于宽敞、过于精致的公寓里游荡。手指拂过意大利定制的真皮沙发,划过光可鉴人的黑檀木桌面,触摸着那些价格不菲的艺术摆件……每一次触碰,带来的都不是享受,而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这些东西,是用什么换来的?是用我对原则的妥协,用我良知的蒙尘,用我可能即将面临的万劫不复的未来换来的!
王姨的话,老陈的箴言,清汤老人的消失,金诚建材的教训……所有的一切,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要求我“回头”的洪流。
我走到卧室,看着那张KING SIZE的豪华大床,上面铺着数千美金一套的埃及棉床品。我曾以为睡在这里是享受,是成功的犒赏。可如今,它只让我联想到无数个失眠的、被噩梦折磨的夜晚。我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让外面城市的光污染毫无遮挡地照射进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不至于在这片奢华的泥沼中彻底窒息。
我该怎么办?
继续留在这里,守着这虚假的繁荣,等待着周老板那边可能传来的“好消息”或是“坏消息”,然后在无尽的焦虑和自我谴责中,一步步走向精神崩溃,或者更糟的结局?
不!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我混乱的脑海——
离开这里。
搬离这个象征着我迷失与堕落的“宫殿”。
这个决定一旦产生,竟带来了一种近乎痛苦的解脱感。是的,我必须离开!不仅仅是物理空间的离开,更是一种姿态,一种与这段扭曲的、被欲望裹挟的生活,进行切割的决心!
我要回到大学城去。不是回到那个已经请人打理的老店楼上那个狭窄的出租屋(那里也承载了太多复杂的情感和回忆),而是在附近,重新找一个简单、普通,甚至有些简陋的住处。一个能让我闻得到老街的油烟味,听得到学生们的喧闹声,能让我在清晨被老陈包子铺的揉面声唤醒,而不是被智能闹钟和内心的恐惧惊醒的地方。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幼稚,很形式主义。搬个家,并不能抹去我已经犯下的错误,不能收回那份“模糊卦象”的报告,更不能保证周老板的项目就不会上马。这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放逐和救赎仪式。
但我迫切需要这种形式!我需要用一个具体而决绝的行动,来向自己证明,我回头的心,是真的!我需要用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来冲刷掉附着在我身上、几乎快要凝固的浮华与虚伪!我需要重新呼吸到那种带着食物香气和生活汗味的、真实的空气,哪怕那空气里混杂着灰尘与嘈杂。
这个决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也带着一丝迷途知返的微弱希望。
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始行动。仿佛慢了一秒,那刚刚鼓起的勇气就会消散。
我没有找搬家公司,也没有告诉小林。我像一个急于摆脱罪证的罪犯,亲自动手,开始收拾行李。
我的动作急切,甚至有些粗暴。我打开那个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巨大的步入式衣帽间,里面挂满了各种名牌西装、中式华服、昂贵的休闲装。这些曾经是我努力融入那个光鲜圈子的“战袍”,此刻看来却无比讽刺。我几乎没有挑选,胡乱地将它们从衣架上扯下来,塞进几个临时找出来的大号行李箱和编织袋里,仿佛在处理什么令人厌恶的污染物。
那些限量版的皮鞋,功能繁多的腕表(包括那块朗格),精致的袖扣,昂贵的男士护肤品……所有代表着“张先生”这个身份符号的物品,都被我一股脑地扫进箱子。我留下了一些最基本的、舒适的日常衣物,那是我作为“老板”时穿惯的棉麻材质。
然后,我走到书房,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虔诚地,将那个陪伴我最久、边缘已经磨损的《卦食笔记》,以及小玲送的野山绿茶、张姐留下的几罐咸菜(虽然有些已经吃完,空罐子我也留着),还有王姨上次带来的、我还没舍得吃完的那块冻豆腐,单独打包在一个结实的双肩背包里。这些东西,是我与过往、与那个真实自我之间,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连接。
接着,是那套昂贵的茶具,那盆文竹,以及墙上那幅写着三条规矩的字……这些,是属于“卦食咨询室”的,应该留在那里。无论未来如何,那三条规矩,我希望它们能继续悬挂在那里,哪怕只是作为一种无言的警示。
收拾的过程,像一场无声的忏悔。每一件被塞进行李的奢侈品,都仿佛在拷问着我的过去;而每一件被珍重收起的、带有过往印记的物品,都像是在为我指引归途的方向。
当几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和那个双肩背包堆在客厅中央时,这间豪华公寓显得更加空旷和寂寥。我环顾四周,这里曾是我梦想中的“成功人士”居所,如今却只让我感到窒息和厌恶。
我没有通知物业,也没有做任何交接。我只是拖着那些沉重的行李,像一个打了败仗的逃兵,沉默地走进了电梯,离开了这栋象征着这座城市顶级生活的公寓楼。
将行李塞进车里,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高耸入云、在夜色中流光溢彩的建筑。心中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般的、混杂着疲惫与释然的复杂情绪。
车子发动,驶离这片繁华的核心区,向着城市边缘、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大学城驶去。窗外的景致,从摩天大楼的冰冷玻璃幕墙,逐渐变为老旧居民楼星星点点的灯火,再到熟悉的、霓虹闪烁的大学城商业街。
我在离老店不远的一条僻静巷子里,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家庭旅馆,开了一个最简单的单间。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简陋的衣柜,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和旧家具的味道。卫生间需要共用。这与之前那间豪华公寓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当我将行李搬进这个狭小空间的那一刻,闻着空气中那并不算好闻、却无比真实的生活气息,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和楼下的嘈杂人声,我那颗悬在半空、备受煎熬的心,竟奇异地、缓缓地落了下来。
我知道,我无法真正回到过去。我身上已经沾染了太多这个名利场的印记,我犯下的错误也无法轻易抹去。
但这个简陋的房间,这个熟悉的街区,像是一个临时的避难所,一个让我可以喘息、可以舔舐伤口、可以尝试着重新寻找那个迷失自我的,起点。
决定搬离,不仅仅是一次住所的变更。
它是我对自己发出的、最严厉的批判。
也是我朝向过往、朝向初心,迈出的、艰难而坚定的,
第一步。
窗外的大学城,夜色正浓,生活的气息依旧鲜活而蓬勃。
而我,在这间小小的旅馆房间里,面对着几箱行李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第一次,在连续失眠多日后,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名为“踏实”的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