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总监带来的那份宏大的商业合作建议书,像一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请柬,虽然被我婉拒,但其描绘的图景却在我心中投下了一抹难以消散的疏离感。将“食卦”系统化、数据化、产品化,听起来是如此的顺理成章,符合这个时代一切关于“成功”和“价值最大化”的定义。但我深知,那条路的尽头,或许是一个被资本和流量裹挟的、失去灵魂的“食卦”品牌,而不再是那个能从一碗汤里品出人间悲欢的“食卦人”。
这种纷乱的思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我刻意提前结束了咨询室的事务,没有叫司机,独自一人打了辆车,前往久违的大学城。
当出租车驶入那片熟悉的街区,一种混合着食物香气、青春喧嚣和老旧建筑特有气味的空气涌入车窗时,我竟感到一阵莫名的鼻酸。街道两旁,店铺换了不少招牌,但整体的氛围依旧——年轻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背着书包,拿着奶茶,嬉笑打闹着,脸上洋溢着未经世事的、纯粹的快乐与烦恼。这与市中心那种西装革履、行色匆匆、眉宇间凝结着欲望与焦虑的氛围,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多多麻辣烫”的招牌依旧挂在那里,红底黄字,因为风吹日晒而显得有些褪色,却异常亲切。我推开门,熟悉的铃铛声响起,店里正在打理的是我请的一位姓何的中年师傅,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憨厚的笑容:“老板,您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何师傅,你忙你的。”我摆摆手,目光扫过店内。桌椅还是那些老旧的桌椅,地面拖得干干净净,操作台也擦拭得锃亮,大汤锅在灶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我亲手调教出的、熟悉的骨汤混合着香料的味道。一切似乎都没变,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以前,我是这里的主人,守着这口锅,计算着每一分成本,听着学生们的喜怒哀乐。现在,我更像一个偶尔来访的、身份特殊的“老板”。
我走到操作台后,习惯性地系上那条挂在墙角的、洗得发白的旧围裙。何师傅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我对他笑了笑:“没事,今天我来看店,你休息一下,或者去后面帮帮忙。”
系上围裙的那一刻,一种奇异的、久违的踏实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我拿起长勺,搅动了一下锅里的汤,舀起一勺,凑到鼻尖闻了闻,又轻轻吹气,尝了一小口。味道是对的,火候也还在,何师傅是个踏实人,没有偷工减料。
下午三点刚过,风铃再次响起。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简单t恤和牛仔裤、脸上带着紧张和期盼神色的女生探头走了进来。正是昨天电话里的那个女孩。
“老……老板?”她看到系着围裙、站在操作台后的我,眼睛瞬间瞪大了,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是我,进来吧。”我朝她点点头。
女孩怯生生地走过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厚厚的、贴满了各色标签的笔记本和一个透明的笔袋。她在我面前坐下,像是面对考官一样,身体绷得笔直。
“别紧张,先喝碗汤,暖暖身子。”我拿起一个干净的碗,舀了一勺滚烫的原味清汤,撒上几粒葱花,递到她面前,“我请客。”
“啊?谢谢老板!”女孩受宠若惊地接过,小心翼翼地吹着气,喝了一小口,眼睛微微一亮,“真好喝……还是原来的味道。”
一碗热汤下肚,她的紧张似乎缓解了不少。
“说说吧,专八复习,遇到什么难题了?”我靠在操作台上,用闲聊般的语气问道。
女孩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倾诉她的焦虑:“老板,我感觉我单词背了忘忘了背,做阅读速度总是提不上去,错一堆。听力更是灾难,尤其是新闻英语,感觉像听天书一样……还有翻译和写作,完全没有头绪,感觉怎么写都是错的……”她越说越沮丧,眼圈都有些发红。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这与听那些企业家讲述动辄千万上亿的资本运作、权力博弈,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她的烦恼如此具体,如此真实,关乎一个年轻学子对未来的期盼和眼前的无力感。
等她说完,我让她把她的复习笔记和最近做的几套模拟卷给我看看。我快速翻动着,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单词、红笔批改的痕迹、以及她自己在错题旁边的注释。
我注意到几个细节。她的笔记做得极其工整,颜色分明,但重点不够突出,像是在用战术上的勤奋掩盖战略上的懒惰。她的模拟卷上,阅读理解的错题多集中在涉及特定文化背景、或者逻辑结构复杂的议论文上。听力的薄弱环节,也确实是语速快、背景噪音多的新闻片段。
这不仅仅是知识储备的问题,更是复习方法和思维模式的问题。她陷入了盲目刷题的泥潭,缺乏对自身弱点的精准分析和有效突破策略。
我想了想,没有直接告诉她答案,而是拿起笔,在她的笔记本空白页上,一边写画,一边说道:
“你的问题,我看不是不努力,是劲儿使错了地方。”我画了一个简单的金字塔,“专八考试,基础是词汇和语法,这个你已经在做了,但要更聪明。别抱着大厚书背了,把你真题里所有不认识的、尤其是高频出现的词汇和固定搭配,单独整理出来,反复看,放到语境里去记。”
“中间是技巧。”我指了指她的阅读错题,“这类文章,不要一头扎进去逐字读。先看题目,抓住关键词,再快速浏览文章结构,找主旨句,找转折词,像‘however’, ‘nevertheless’这些,它们后面往往是考点。听力也一样,新闻有固定的结构,开头往往是主旨,抓住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这几个要素……”
我结合她具体的错题,讲解着应试的技巧和思维方法。这并非“食卦”的直接运用,而是基于我对她复习状态(一种混乱、焦虑的“饮食”)和笔记呈现(一种缺乏重点的“食材搭配”)的观察,所进行的逻辑分析和策略指导。
女孩听得极其专注,眼睛越来越亮,不时地点头,仿佛醍醐灌顶。
“最后,是心态和状态。”我放下笔,看着她,“你现在太焦虑了,像一锅烧干了的水。越焦虑,效率越低,形成恶性循环。离考试还有一段时间,完全来得及。每天保证充足的睡眠,适当运动,就像熬汤一样,火太急了,汤就浑了,味道也出不来。学习也需要文火慢炖。”
我指了指她面前空了的汤碗:“就像这碗汤,看着简单,火候到了,自然就好喝。复习也一样,方法对了,心态平了,剩下的,交给时间。”
女孩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被理解的释然。“老板,我……我好像明白了!谢谢您!真的谢谢您!”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我该怎么感谢您?咨询费……”
我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当年我也这样帮过很多像你一样的学生。看到你们能考出好成绩,我就很高兴了。快回去按照我说的方法调整一下吧,时间不多了。”
女孩千恩万谢地离开了,临走时,还对着我深深鞠了一躬。
看着她轻快离开的背影,消失在校门的方向,我站在店门口,久久没有动弹。夕阳的余晖洒在我身上,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帮助这个女孩,没有带来一分钱的收入,甚至耗费了我本可以用于处理“更重要”事务的下午。但此刻,我心中充盈着的,却是一种在金诚建材事件后久违的、纯粹的满足感和踏实感。这种价值,无法用金钱衡量。
“老板,您还是跟以前一样,心善。”何师傅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憨厚地笑着说道。
我转过身,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店面,心中百感交集。
是啊,还是跟以前一样。但又不一样了。
我拥有了曾经渴望的财富、名望和影响力,却差点迷失在追逐这些东西的过程中。今天这个短暂的下午,像一次灵魂的返乡,让我重新触摸到了那个最初的、简单的“老板”的轮廓——那个会因为帮到一个学生而开心的麻辣烫店主。
我知道,我无法完全回到过去。咨询室的责任,那些排着长队的权贵客户,那些复杂的商业合作,都是我必须面对的现实。但至少,我可以提醒自己,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记为什么出发,不要丢掉那份因为帮助他人而获得的、最本真的快乐。
我解下围裙,仔细地挂回原处。对何师傅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老店。
走在华灯初上的大学城街道上,身边是熙攘的年轻面孔,空气中混合着各种小吃的香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股因名利场而积郁的浊气,似乎被这充满活力的烟火气涤荡了不少。
小玲读研,带来了过去的讯息;陌生女孩的求助,则是一次当下的叩问。它们共同在我心中敲响了一声警钟,也点亮了一盏微弱的、指引归途的灯。
前路依然纷繁复杂,但内心的坐标,似乎清晰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