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敛迹,残雪初消,天际一线青灰破晓。
带湖草堂内,油灯将尽,灯芯噼啪一响,终归熄灭。
月光自窗棂倾泻而入,静静覆在案头一叠泛黄残页之上——那是《美芹十论》的佚篇手稿,焦边斑驳,唯中间一页完好无损,密密麻麻写满七十三个姓名。
那些名字在月华流转下似有起伏,如同尚未安眠的星辰,在寂静中悄然呼吸。
四野无声,唯有风过竹林,沙沙如语。
忽而门扉轻启,范如玉推门而入,手中握一封素笺,眉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她步履轻缓,却压得住夜深人静时的每一寸回响。
“泗州来信,”她低声道,声音如露坠叶尖,“三村粮仓昨夜遭鼠噬,水渠亦现淤塞。”
辛元嘉正翻检一册旧农书,指尖停在“虫患辨”三字上,闻言未动,亦未抬眼。
然而指节微微收紧,纸页边缘泛起细微褶皱。
他不动声色,心内却已翻涌如潮。
此非鼠患。
他曾见金人细作以药饲鼠,令其夜半啮仓毁粮;更知敌探惯用“假疫”之术,先扰民屯,再乱军心。
如今三村同日出事,水陆并损,岂是巧合?
分明是试探边防虚实的第一步棋。
他闭目,沉息敛神,默运“地脉通心”。
刹那间,五感褪去,唯觉大地深处传来微弱震颤——不是风动,不是人行,而是土中根须彼此呼应,如血脉搏动,如呼吸相续。
那波动来自东北三百里外,泗州边境的一片旷野,原本荒芜之地,今春竟有异物潜生,细脉纵横交错,隐隐成网。
是爱。
他倏然睁眼,眸光如电,低语出口,似自言,又似定策:“艾,可为界。”
翌日拂晓,薄雾未散,辛元嘉已携范如玉乘牛车赴泗州边村。
一路所见,皆是春耕初启、炊烟袅袅之象,可越是安宁,越让他心头警兆频生。
至村外高坡,他立定,遥指三里之外一片开阔地,语气平静却不可违逆:“自此处起,遍植野艾,深掘沟,密布根,使艾连艾,根缠根,如网覆地。”
村民闻讯聚来,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种艾?这荒地连稻都难活,能长艾?”
“便是长了,又能如何?挡不得刀兵,护不住粮仓!”
话音未落,一老妪拄杖而出,白发苍然,目光锐利,正是村中种艾三十年的赵黄艾。
她盯着辛元嘉,冷声道:“我信艾能辟邪,能驱蛇虫、治寒疾,可它终究是草,不是墙,不是兵!先生莫要拿百姓活命田,试一场看不见的仗。”
众人默然,皆望向辛元嘉。
他不答,只俯身抓起一把泥土,凑近鼻端细细嗅之。
片刻后,他神色骤凝,忽指向坡下一处杂草丛生之地:“掘此三尺。”
民夫迟疑,仍依令而行。
铁镐数击,土石翻飞,直至三尺深坑成形——赫然从中掘出一团腐草包裹之物!
剥开湿泥,寒光乍现:一柄短匕赫然在目,刃长约八寸,形制古怪,非宋匠所造。
最骇人者,乃刃脊暗刻数道金文符记,细若游丝,却隐透杀机。
“这是……女真细作的信标!”有识货的老猎户倒吸一口凉气。
人群顿时哗然。
赵黄艾踉跄上前,颤手抚过那匕首,老泪纵横:“我儿死于金骑屠村,临终前攥着半片箭镞……和这种刻纹一模一样!”
她猛然抬头,看向辛元嘉,眼中怒火与震惊交织:“先生早知?”
辛元嘉缓缓起身,拍去掌心尘土,语气依旧平静:“艾不杀人,却能遮形匿息;艾不持刃,却能让敌自现踪迹。你们以为我在种草,其实,我在画界——凡越此界者,无论人畜,皆无所遁。”
众人心头一凛,仿佛脚下土地忽然有了生命。
当日下午,育苗即始。
赵黄艾亲授妇孺辨种之法:取三年陈艾籽,拌灰土,覆温床,忌湿畏涝。
范如玉则率众调制艾灰泥浆,将晒干捣碎的艾叶混以黄泥、石灰,厚厚涂抹于粮仓四壁与水渠内沿。
泥未干时,香气已弥漫全村,清冽中带着苦辛,沁入肺腑,令人神志为之一清。
入夜,灶娘孙守烟率十余妇人于村口设坛焚艾。
火起焰低,青烟袅袅升腾,不似寻常炊烟那般散乱,反倒如丝如缕,盘旋成柱,直贯夜空。
辛元嘉独立田埂,闭目凝神。
“地脉通心”再启。
地下万千艾根,如脉搏跳动,彼此呼应。
每一条细脉都在传递信息——土壤、湿度、温度、乃至空气中微不可察的气息流动。
忽然,东北方向根系微震,频率紊乱,似有重物压过,步步逼近。
他唇角微动,轻唤一声:“星坠。”
林间闪出一瘦小身影,正是骨哨童李星坠。
他仰首望天,双耳微颤,如翼轻抖,片刻后低声禀报:“风自林隙斜切而来,带铁腥气,脚步沉而不齐……有五人,藏甲未除,距此十里。”
辛元嘉睁开眼,望着远方漆黑山影,眸底波澜不起,唯有一丝冷光掠过。
他转身,对范如玉低语:“明日加种两垄,往东延三十步。”
范如玉点头,不动声色地将一枚艾籽按入泥土。
夜更深了。
满野低矮艾丛随风轻摇,叶片泛着幽暗银光,宛如无数沉默的哨兵,列阵待敌。
而在十里之外的密林深处,耶律图南伏身前行,五名细作紧随其后。
他披蓑戴笠,面容隐于阴影,唯余一双眼睛,冷如寒潭。
望见远处村落轮廓,以及村外那一片看似无害的低矮绿意,他嘴角微扬,冷笑出声:
“草芥何能御兵?”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凝滞不动。
泗州边村外的荒野上,风势渐弱,唯有那片新植的艾田在幽微月光下泛着冷银般的光泽,低矮的嫩叶密密匝匝,如无数竖起的耳廓,静听天地之息。
耶律图南伏于一道干涸沟壑之中,五名细作匍匐其后,铠甲裹布,刀藏袖中。
他抬手止步,目光死死锁住前方村落——灯火稀疏,鸡犬不惊,唯村口一柱青烟笔直升腾,不散不乱,竟似有灵性般随风微转,隐隐指向他们藏身之所。
“草芥何能御兵?”他冷笑出口,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心头那一丝不安。
话音未落,四名细作已奉令前行。
他们贴地而行,动作迅捷如狐,堪堪逼近艾田边缘。
可甫一踏入那片新生绿意,一人忽跄踉跪倒,扶额喘息;另一人鼻下渗出血丝,悄无声息滑落唇角。
战马未至,已在十里外林中嘶鸣不止,蹄声躁动,无论如何鞭策也不肯再进一步。
“大人……”副手伏地低语,嗓音微颤,“此香入肺如火灼,心神恍惚,难以聚气。闻者皆躁,恐非寻常草味。”
耶律图南眉峰一凛,眼中寒光乍闪。
他自怀中取出一方油布包,撕开一角,内藏黑色药丸——金廷秘制“冥心散”,专克迷魂异香。
他冷冷下令:“含药前进,不得迟疑!”
五人咬牙吞药,再度潜行。
可就在此时,风中断续飘来一缕极细哨音,宛如骨节相叩,清冷刺耳,倏忽即逝。
是李星坠的骨哨。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根针,精准刺破了夜的假寐。
林间某处,窸窣轻响接连不断——不是人语,不是脚步,而是箭镞缓缓擦过艾叶边缘的细微摩擦声,如蛇游草隙,悄然而至。
耶律图南浑身一僵,猛然抬头。
只见村中高台之上,辛元嘉独立如松,衣袍在夜风中微微鼓荡。
他双目微闭,指尖轻按胸口,似与大地同呼吸。
刹那之间,仿佛万千根须自地底攀援而上,缠绕经络,贯通神识——艾阵已成,非仅草木之列,实乃民心所系,意志相连。
他睁开眼,眸光如电扫向东北沟壑,嘴角竟浮起一丝淡笑。
而在敌藏身处,耶律图南背脊骤然沁出冷汗。
他望着那根直不偏的艾烟,竟似化作一只无形之眼,穿透黑暗,牢牢盯住自己。
他握紧腰间短刃,指节发白,脑海中却突兀响起母亲临终前的咳声,断续凄厉,夹杂着北国雪原上焚烧艾草的焦苦气息……
“此非阵……”他喃喃出口,声音几不可闻,“乃人心有眼。”
风再起时,艾香更浓,扑面而来,竟似带着记忆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远处村口,焚艾之坛火光未熄,守烟妇人身影佝偻,仍在添柴续火。
她的鼻端已渗血丝,却仍将艾叶一层层投入烈焰,任那清苦之气弥漫四方。
而此刻,范如玉正提灯巡夜,步履轻缓穿过田埂。
她望见那灶台前倔强的身影,眉头悄然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