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褪尽时,蔡州大营的积雪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辛弃疾立在新筑的灵前,松木搭的祭台还沾着未化的霜,十三盏长明灯在风里摇晃,照见碑上刻着的姓名——有他叫得出的,有只见过一面的,有昨夜还在火盆边掰馍的。
他捧起三炷香,指尖触到香灰时微微发颤。
那是阿禾今早特意从二十里外的山庙讨来的,说能通阴阳。诸位兄弟。他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瓷碗,前日你们说要看着我取下蔡州城头的金旗,今日我替你们烧柱香,等打完这仗......
大帅!探马的马蹄声惊得灯芯猛地一跳,那士卒滚鞍下马,衣襟上的雪扑簌簌落进火盆,临安遣使南来!
辛弃疾的手顿在半空,香灰簌簌落在雪地上,连成细弱的线。
范如玉从侧后方步来,她素色裙角沾着灵前的残雪,接过探马递来的密报时,指节捏得发白。
辛弃疾将香插入炉中,火星子噼啪炸开,烫得他手背泛红。
金愿归还襄阳、息兵十年,唯请缚辛帅以谢北国。范如玉的声音在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碎了吐出来的。
帐中顿时炸开一片抽刃声。
李二牛的佩刀砍在案上,松木碎屑溅到辛弃疾靴边:狗娘养的!
前儿还拿箭射咱们兄弟,今儿倒要咱们主帅的脑袋?
末将这把刀先砍了那狗使!他脖颈上的刀疤涨得通红,像条活过来的蜈蚣。
李统领!偏将王铁柱攥住他手腕,诏书是官家的意思......
官家?李二牛甩开他的手,刀身震得案上茶盏乱跳,当年在山东,金狗屠了我整村人,是大帅带着咱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如今要拿大帅换襄阳?
那襄阳城墙上的砖,哪块没浸着咱们兄弟的血?
帐中诸将的目光全锁在辛弃疾身上。
他垂着眼,指尖一下下叩着案上那本《血仇簿》——皮面已经磨得起了毛边,里面记着自山东起义以来,每一个死在金人刀下的弟兄姓名。
君命难违。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水,我当亲迎。
范如玉抬眼,正撞进他眼底的暗涌。
那双眼往日总像烧着团火,此刻却沉得像深潭,潭底翻涌着她熟悉的锐光——当年在滁州,他明知主和派要参他擅开粮仓,却还是连夜开了十八座官廪;在湖南平乱时,他揣着毒酒上叛军营帐,说降则活,不降则同归于尽,眼底就是这样的光。
大帅!李二牛急得要跪,被范如玉轻轻拦住。
她摸出帕子替辛弃疾擦去案上的茶渍,指尖在他手背轻轻一按——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问可需我助。
辛弃疾垂眸,将帕子往袖中一带,算作回应。
当夜,中军帐外的灯笼被风刮得直晃。
辛弃疾解了甲,只着中衣坐在案前,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像尊凝着的青铜。
他闭目深呼吸,喉头滚动两下——这是启动双心推演前的征兆。
左目忽然泛起金红。
他看见汴京金宫的暖阁里,完颜守贞捏着茶盏大笑,袖口的金线绣着海东青,辛弃疾终跪矣!
南朝的骨头,到底是软的。旁边的汉臣谄媚道:待他自缚来降,我大金铁骑......
右目骤亮如雪。
临安城的岳王庙前,太学生们举着还我河山的纸旗,将金使画像投进火盆。
火星子窜上屋檐,一个穿青衫的学子跺着脚喊:宁战死,不辱国!人群跟着吼,声浪撞得庙前的古柏簌簌落雪。
他的额角沁出细汗,两种画面在脑中撕扯。
若受缚——蔡州十万儿郎的眼睛会碎,十年攒的军粮、造的军械、练的骑卒,全成镜花水月;若拒诏斩使——违君命是死罪,可主和派的刀早架在脖子上,与其被他们当刀使,不如......
的一声,烛芯爆了朵灯花。
辛弃疾睁眼,唇角扬起极淡的笑。
他摸出靴底的密旨,火漆封印还带着张承恩掌心的温度——那内侍递旨时悄悄压了压他手背,说天听在民。
三日后,金使蒲察九鼎的车驾进了营门。
雪又下起来了,细雪裹着北风,打在囚车的锁链上,叮当作响。
蒲察九鼎骑在高头大马上,玄色团花锦袍外罩着金缕坎肩,见辛弃疾带着文武出营十里相迎,嘴角扯出冷笑:辛元帅倒是懂规矩。
使臣远来,理当相迎。辛弃疾躬身接诏,广袖垂落,遮住了眼底的冰碴。
范如玉立在他侧后方三步,看着戴明远捧着酒壶从伙房出来——那酒壶是她今早亲自交给他的,里面兑了半盏蒙汗药。
阿禾挎着竹篮穿梭在兵卒间,炊饼的香气混着雪味,谁也没注意到她往每个饼里塞了张纸。
胡元敬缩在营外的枯树林里,冻得鼻尖通红。
他看着这一幕,摸出怀里的密信——辛某已伏,大事可成——塞进信鸽腿上的竹筒。
信鸽扑棱棱飞起时,他瞥见范如玉往戴明远手里塞了个小瓷瓶,眉头皱了皱,终究没敢跟过去。
夜宴设在中军大帐。
炭火盆烧得正旺,帐内暖得能呵出白雾。
蒲察九鼎踞在上首,连饮三盏御赐醇酒,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辛元帅,今夜......他打了个酒嗝,便自解甲胄,随本使回金廷领罪吧。
帐中诸将的手全按在刀柄上,李二牛的指节捏得发白,刀鞘上的铜环被攥出了汗。
辛弃疾端着酒盏,目光扫过帐角——张承恩正站在阴影里,拇指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玉佩。
使臣所言,字字如金。辛弃疾突然起身,酒盏落在案上。
他的声音比帐外的雪还冷:只是有句话,某替大金算个明白。
你......蒲察九鼎刚要发作,突然觉得眼皮发沉。
他扶着案几想站起来,却见辛弃疾已经抽出了腰间的剑。
那剑出鞘时嗡鸣如雷,寒光掠过他的脖颈——
此头,还尔完颜!
血溅在雪毡上,绽开大朵的红梅。
蒲察九鼎的头颅滚到案下,瞪着的双眼还保持着惊愕。
戴明远早备好笔墨,纸页在案上摊开,他提笔如飞,墨汁溅在袖口都顾不上擦。
帐外突然起了大风,将帐帘猛地掀开。
雪粒子裹着喊杀声灌进来——阿禾的炊饼早传遍各营,《讨逆檄》上金使诈降,斩之正名的字,此刻正被兵卒们争相传看。
辛弃疾踩着血污走向帐口,雪光映得他甲胄发亮。
戴明远的笔停在愿与诸君四字上,墨未干,帐外已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杀金贼!
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辛弃疾摸出怀里的《血仇簿》。
最后一页,他刚添上蒲察九鼎四个字,墨迹被风吹得微糊,像滴未干的血。
大帅!李二牛提着带血的刀冲进来,三军已列阵,就等您下令!
辛弃疾抬头望向东方。
那里的云层正被撕开道裂缝,漏下的天光里,隐约能看见高台上竖起的旗杆——戴明远的《讨逆檄》正被人捧着往上送,纸页翻卷时,金使诈降四个大字,在雪色里格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