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中军帐外的更鼓刚敲过五下。
亲卫捧着甲胄的手还悬在半空,被辛弃疾一句“全军脱甲”惊得指尖发颤:“元帅,这……”
“脱甲。”辛弃疾将玉牌往案上一按,玉面映着烛火,“铠甲是杀金人的利器,不是压在百姓尸首上的重石。”他起身时,案头《哀民檄》未干的墨迹被风掀起一角,“去传我令:自今日起,每名下级军官轮值三日,士卒轮值一日,抬棺百步。”
亲卫喉结动了动:“那……您呢?”
“我执首棺。”辛弃疾解开腰间玉带,玄色官服下露出月白中衣,“自鹅颈滩起,至汉阳渡止,百里长道。”他弯腰脱靴,足尖刚触到帐外晨露浸润的青石板,便被刺得一缩——昨夜范如玉塞在他靴底的棉絮不知何时滑了,露出半片碎瓷。
帐外忽有喧哗。
岩生拄着断剑撞进来,断臂处的粗布绷带渗着淡红,却笑得像个孩子:“辛帅!周阿六的渔船队送了三十口棺木,说不够的话,他们拆船板做!”他身后跟着七八个降卒,衣襟上还沾着新土,“我们几个商量过,要给尸首换身干净衣裳——我娘临去前总说,走的时候穿得周正,到了阴司才不受欺负。”
“好。”辛弃疾赤足踩上青石板,凉意顺着脚踝爬进心口,“你带降卒做前导,每行十里,唱《招魂曲》。”他望着岩生臂上未愈的刀伤,声音软了些,“若撑不住——”
“撑得住!”岩生打断他,断剑往地上一拄,“我娘在江里漂了七日,都撑得住。”
第一缕日光刺破晨雾时,鹅颈滩的白沙上已摆开十二口棺木。
辛弃疾伸手去抬首棺的横杠,指尖触到棺木上还带着潮气的木屑——是周阿六连夜劈的新船板。
他刚要发力,腕子被人攥住。
范如玉不知何时站在身侧,鬓边簪着朵小白花,手里捧着双麻鞋:“赤脚走百里,你当自己是铁打的?”她蹲下身,将麻鞋套上他的脚,“这鞋帮我用生漆浸过,扎不穿。”指尖扫过他脚底新结的血痂,声音轻得像江风,“昨夜你翻来覆去,我数着你踹了七次被角。”
辛弃疾喉头发紧。
他望着妻子眼尾的细纹,想起前日她在中军帐里蘸着自己的血抄名册——为了让墨迹在红布上更显眼,她说血比墨重,能压得住亡魂的怨气。
此刻她发间的白花在风里晃,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济南老家,她也是这样蹲在石榴树下,给他系歪了的鞋带。
“起棺。”岩生的断剑划破天际,降卒们的号子应声而起。
第一口棺木抬起时,辛弃疾觉得肩头沉得像压了座山。
麻鞋碾过白沙,刺得脚底火辣辣地疼,可他不敢停——棺木里的老人是昨日从江湾捞起的,左手还攥着半块焦黑的炊饼,指缝间塞着片银杏叶,是北方才有的树种。
“北人南骨,魂归故土——”岩生的嗓子哑得像破锣,却唱得震天响。
第二里路,有白胡子老丈柱着拐杖追上来,手里提着半篮纸钱:“我给老哥哥送个盘缠。”
第五里路,穿红布兜的小娃娃攥着块糖,踮脚塞进棺木的缝隙:“阿公吃甜的,就不疼了。”
第八里路,江对岸的渔妇划着船过来,船板上堆着叠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给苦命的姐妹们换身干净的,莫让水鬼占了便宜。”
百里长道上,哭声渐渐变了。
起初是抽抽搭搭的呜咽,后来成了此起彼伏的低诵,再后来,竟混着粗哑的应和:“宁死不降,辛帅在,我在!”
范如玉立在中军大旗下时,日头已偏西。
她怀里的红布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是她和二十个女兵用针挑破指尖写的——血快凝了,就放在火盆上烤一烤。
“此非旗,乃魂幡也!”她踮起脚,将红布系在旗杆顶端,“每一缕红,皆是一命;每一字名,皆是一恨!”
三军沉默片刻,忽有老兵扑通跪地。
他铠甲上的锈迹蹭在白沙上,像块干涸的血:“我娘当年被金人追着跑,死在黄河边的芦苇荡里……”他仰起脸,泪水冲开脸上的泥,“她若知江南有人替她收骨,死亦瞑目。”
哭声从校场蔓延到江边。
范如玉望着跪成一片的将士,忽然想起昨夜那个被烧得只剩半张脸的村妇——她临终前攥着范如玉的手,说要看看自己的名字。
此刻红布上“王秀娘”三个字正被风掀起一角,像在跟她点头。
说书人老周的铜板响起来时,已是第二日午后。
他蹲在道旁的老槐树下,膝头放着块磨得发亮的木板,上面刻着“百里哭江”四个大字:“那一日,元帅赤脚走百里,血印如梅;那一夜,千人哭声动天地,江鱼跃岸!”他拍了下醒木,唾沫星子溅在铜板上,“列位可知,为何江里的鱼都跳上岸?那是替亡者鸣冤呐!”
围观的百姓里有人抹泪,有人攥紧了拳头。
更有个挑着柴担的汉子把柴禾往地上一扔:“我去军营!”他扯着嗓子喊,“我有力气,能抬棺,能扛枪!”
这一嗓子像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条长道。
不多时,便有百来个民夫挤到营门口,手里举着锄镰、扁担,甚至有个卖炊饼的老妇提着和面的大木盆:“我会烧热水,给将士们烫脚!”
李二牛的短刀架在奸细脖子上时,天已经黑了。
两个玄鸦卫的蒙面人缩在草垛里,身上还沾着用来泼脏水的臭鱼油。
其中一个被打落了门牙,还在冷笑:“百姓哭是怕你,非敬你!”
“放屁!”少女阿禾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举着块焦黑的木牌。
木牌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痕迹,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宁死不降,辛帅在,我在!”她的眼泪砸在木牌上,“这是我爹临死前刻的……他说,只要辛帅在,我们就不是没根的草。”
民夫们的怒吼震得草垛直晃。
有人抄起扁担,有人解下腰带,自发分成两拨,一拨守着葬道,一拨举着火把在江边巡行。
火光映得江面通红,像撒了层碎金。
第三日深夜,辛弃疾独自临江而立。
江风卷着葬道上的土味扑过来,混着若有若无的哭声。
他闭了闭眼,金手指忽然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原本只是声音的哭嚎,此刻在他眼前化作具象的画面:
老者之恨如枯树盘根,根系穿透层层泥沙,直抵江底;
幼童之痛如细丝穿心,每一根都缠着半块没吃完的糖,和一只断了线的纸鸢;
妇人之哀如寒潮涌动,裹着未寄出的家书、未做完的鞋底,还有最后一次给孩子擦眼泪的手。
他觉得胸口发闷,像有团火在烧。
抽出腰间佩剑,剑锋在掌心划出道血痕。
鲜血滴入江中,激起细小的水花。
“此血,代百里哭声。”他望着江面上的漩涡,轻声道,“来日,必以金酋之血还之。”
旋涡忽然转得急了些,像是回应。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已过。
辛弃疾摸了摸腰间的玉牌,上面范如玉新刻的“民”字还带着体温。
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听见葬道上有人开始敲梆子——是守夜的民夫在换班。
三日葬毕。
校场的点将台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旗杆上的魂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王秀娘”“张阿大”“小禾她爹”这些名字,在晨光里泛着暗红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