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临安城南的夜雾时,辛弃疾勒住青骓,玄色大氅下摆沾了露水,在灯笼映照下泛着暗青。
秦猛牵着第二匹马跟在后面,腰间铁剑与马镫相撞,丁零作响——这是他特意选的响器,为的是让老哑巴听见动静。
老哑巴旧居的竹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豆大的灯花。
辛弃疾翻身下马,抬手叩门,指节刚触到竹片,门一声开了。
老哑巴立在门内,灰白的络腮胡沾着夜露,手里攥着半截炭笔。
他眼尾的皱纹堆成沟壑,却在看见辛弃疾时突然发亮——像猎人望见了猎物踪迹。
老伯。辛弃疾从怀中取出油纸包,松脂的异香混着麝香,在冷空气中散成细针,前日您说北地的香呛得人睡不着,可识得这味道?
老哑巴没接,枯瘦的手指先在鼻尖前晃了晃,喉结动了动,又猛地抽了抽鼻子。
他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像被什么重物压着,突然踉跄两步扑向屋角的旧木箱。
箱盖掀开时,陈年木屑簌簌落下,露出个蒙着红绸的竹筒——那是他当年在金宫当乐工时,用冰魄木削的录音器。
香...老哑巴抓过炭笔,在墙灰斑驳的土墙上疾书,字迹歪扭却有力,非女真,辽北黑水营。笔锋顿住,他又画了柄短刀,刀尖挑着个字。
辛弃疾的指节抵在腰间玉佩上,凉得刺骨。
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济南,祖父辛赞指着地图说辽灭于金,金必灭于宋,又想起前日驿馆里那个装口吃的蒲察九鼎——白日里总摸左耳,醉后说梦话时手却垂在身侧。
老伯,他声音发紧,可还有旧录?
老哑巴的手突然抖起来。
他掀开竹筒上的红绸,用细针轻轻划过刻纹,沙哑的男声便从竹筒里渗出来,像锈了的刀在磨石上擦:...元亨已入宋境,九鼎尸替...待王柢掌兵,即启裂土三州之议...
辛弃疾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声音与那日蒲察九鼎醉后梦话如出一辙,尾音带着辽西口音的卷舌,正是他在《北虏谍录》里读到过的契丹贵胄腔。
尸体他一拳砸在木桌上,震得竹筒跳了两跳,白日里是替死鬼装哑,夜里才是真元亨露尾!
此时建康范府的绣楼里,烛芯地爆了个花。
范如玉捏着两张纸,一张是辽东布上显影的天庆七年,一张是赵元朗代签的《边市弛禁议》。
绿翘跪在脚边,捧着茶盏的手还在抖:那日副使醉了,口口声声唤赵大人,说舅父遗志,今在我肩...
范如玉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见过赵元朗的字,笔锋总在字末笔挑出个小勾,像雁尾掠过水面。
此刻两张纸上的字,起笔处都有同样的顿挫——那是赵元朗幼年习字时,被先生拿戒尺打过的位置。
元字辈,早通南北。她将两张纸叠在一起,对着烛火,重叠的墨迹在光影里连成网,天庆七年御赐,天庆是辽天祚帝年号,御赐?
怕不是契丹余孽的私印!
绿翘突然抬头:夫人,那日在醉莺楼,我见赵大人替蒲察大人斟酒,手指擦过他左耳——
左耳?范如玉猛地抬头,鬓边珠钗晃得人眼花,前日辛郎说那替身总摸左耳,可真元亨...
她没说完,窗外传来马蹄声。
沈十二掀帘进来,怀里抱着个锦盒:临安急报,大人命呈密信。
锦盒里躺着块皮袍内衬,密缝的布条上字迹如蝇:耶律氏元亨,奉守贞命,代掌南谍,事成授平章政事。范如玉指尖抚过布条边缘,那里沾着松脂——与地道里的味道分毫不差。
完颜守贞...她默念这个名字,想起去年边境送来的情报:金左丞相完颜守贞的舅父,正是二十年前失踪的契丹贵胄耶律元亨。
原来不是失踪,是潜伏!
临安宫门外的雪下得紧了。
李守忠缩着脖子,紫檀匣抱在怀里像揣着个火盆。
匣里三样东西:辽东布、密缝布条、修复的竹筒。
他望着宫墙下的灯笼,红绸被雪水浸得发暗,突然听见角门一响。
李押班,圣上传见。小黄门搓着冻红的手,带匣子进去。
偏殿里,宋孝宗赵昚正翻着《美芹十论》。
烛台上的宫烛燃了半截,将他眼角的皱纹照得更深。
辛弃疾跪在丹墀下,范如玉立在他身侧,沈十二捧着《笔迹对照图》候在廊下。
孝宗指了指竹筒。
老哑巴的录音器转动起来,元亨已入宋境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虞允文猛地站起,朝服上的金鱼袋撞在桌角:此人为真,恐已潜伏十数年!
韩元吉刚要开口,范如玉轻轻咳嗽一声。
沈十二捧着图卷上前,展开处,天庆七年边市弛禁的字迹交叠如刃。
范如玉取过御案上的朱笔,在重叠处点了个红点:和者,口禾也,非心合。
今有契丹遗臣混于金使,岂止乱宋?
亦欺金主。
殿内静得能听见雪落瓦檐。
韩元吉的胡须抖了两抖,终究没说出二字。
是夜,辛弃疾立在钱塘江畔。
江风卷着湿气扑来,他摸出怀里的辽东布碎片,指腹蹭过二字——墨迹已经被汗水浸得模糊。
你道替身已灭?他对着江涛低语,不,它只是换皮重生——真正的元亨,还在临安某处,等着我敲响他的门。
城西深巷的老宅里,蒙面人将最后一页名簿投进火盆。
火光映出他左耳缺了一角,与白日里蒲察九鼎总摸的位置分毫不差。
火星溅在窗纸上,他突然顿住,侧耳听了听——远处传来女子的询问声:可曾见过这种松脂?
北地来的,混着麝香...
蒙面人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抓起案上的匕首,刀柄上刻着黑水营三个字,在火光里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