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晨钟刚撞响第三下,宋孝宗赵昚的龙案上便多了份墨迹未干的奏疏。
江西安抚使辛弃疾?他捏着奏书边角,指节因用力泛白。
疏中擅开常平仓赈流民江西转运判官赵?压批文十七日等语刺得他眼疼,末了那句若以此获罪,愿效汲黯,伏锧甘心更像根针,扎得他胸口发闷。好个辛弃疾!他突然将折子拍在案上,震得茶盏里的碧螺春泼湿半幅《瑞鹤图》,朕设常平仓原是备荒,岂容地方官擅作主张?
殿外值殿的小黄门缩了缩脖子,连廊下的铜鹤香炉都跟着颤了颤。
陛下且息怒。中书舍人王岊捧着笏板趋前两步,广袖扫过御道上的金砖。
他昨夜得了通进司老太监的信,天不亮便候在紫宸殿外——二十年前那个闯金营的少年,终究要在这金殿上再掀风浪。臣昨日得民间抄本《辛公惠民录》,或可解陛下之惑。他从袖中抽出卷泛黄的竹纸,展开时露出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辛夫人当玉簪换米三百石辛使君夜巡流民营,解外袍覆病儿身。
孝宗的手指在龙案上顿住。
他记得王岊素性谨慎,若非确凿,断不会在朝会上呈这种民间野录。百姓呼其为何?他突然开口,目光扫过奏疏末尾民为邦本四字,墨迹里还凝着夜露的潮气。
青天使君王岊声音放得更轻,像怕惊碎什么,江州孩童唱民谣:辛使君不眠,为我百姓争。
臣前日过御街,见茶肆里说书人正讲辛安抚一疏动九重,听得茶客们拍案流涕。
殿外的风卷着檐角铜铃响,孝宗望着窗外初绽的桃花,忽然想起隆兴年间那个带五十骑闯金营的少年。
那时他才二十三岁,铠甲上还沾着金人的血,却跪在紫宸殿阶下说:臣要带北地遗民归宋。如今二十载过去,少年鬓角染了霜,奏疏里的字却比当年更沉——沉得像压在中原百姓心口的山,又热得像要烧穿冻土的春火。
若官皆如此,何愁中原不复?他低叹一声,将奏疏重新抚平,墨迹里那朵溅开的墨花,倒像极了北地未融的残雪。
此时的江州城,赵?正将茶盏砸在地上。
景德镇的影青盏裂成八瓣,瓷片扎进他绣着缠枝莲的皂靴,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案头那封从临安快马送来的密信:圣意未明,速逼辛弃疾自首。
他揪着心腹的衣领吼,带二十个精壮汉子,今夜便到州衙!
若他敢抗,就说他意图谋反——反正流民都在他手里,死无对证!
心腹抹了把额角的汗,跨出州宅时正撞上端着药罐的绿芜。
那丫头瞪着他,药罐里的艾草味呛得他直咳嗽。
他不敢多留,翻身上马时瞥见州衙前的照壁——赵?的弹劾疏还在,墨迹却被雨水泡得模糊;旁边辛弃疾的自辩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粮从何来?
为民何罪?八个字像八把刀,割得他后颈生疼。
等他带着人赶到州衙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勒马的手直抖。
衙前空地上密密麻麻躺满流民,老的裹着破被,小的攥着半块炊饼,范如玉正蹲在地上给个发烧的孩子喂药,发间的银簪不知何时换成了木的。
更让他胆寒的是周围——上百个百姓执锄持棍围成圈,张五郎的孙子小满举着根烧火棍,正奶声奶气喊:伤辛使君者,先过我尸首!
回...回吧。心腹抹了把脸上的汗,声音比哭还难听,这些百姓疯了,真敢跟咱们拼命。
七日后,宣旨官的鸾驾进了江州城。
辛弃疾跪在青石板上,听着情有可原,特旨宽宥的声音在耳旁回响。
范如玉站在他身侧,手心里还沾着草药汁——她昨夜在流民营守了半宿,给三个难产的妇人接生。
谢陛下隆恩。他叩首时,额头触到的石板还带着晨露的凉。
起身时瞥见宣旨官袖中露出半截奏疏,正是他那封自辩书,墨迹已有些发旧,却被仔细用黄绫裹着。
使君不喜?范如玉跟着他回后堂,见他盯着案头的《美芹十论》发怔。
君心终动,然未全信。辛弃疾摸着卷角的纸页,指腹蹭过屯田养兵四个字,这道圣旨宽了赈粮的罪,可《十论》...还在御前压着。他突然转身握住她的手,掌心里全是墨渍,玉娘,我要重抄《十论》。
把江西流民编为忠义军的法子写进去,把耕战相济的策论补进去——要让陛下知道,民不是负担,是复土的刀。
夜漏三更,书房里的烛火噼啪作响。
辛弃疾磨的墨浓得化不开,笔下的字却比往日更沉。
他写流民如何认田界,写青壮如何练刀枪,写老弱如何织军衣,末了添上句民心即军心,民安则国固。
范如玉站在他身后,见他鬓角的白发在烛火里发亮,想起二十年前他在金营里砍杀时的模样——那时他的剑沾着血,现在他的笔沾着墨,可眼底的火,从来没灭过。
窗外忽然传来清越的笛声。
沈十二新谱的《赈民谣》顺着风飘进来:玉碎换炊烟,书生亦扛天。
一疏动九重,春风到残年。
辛弃疾搁下笔,望着窗外的星空。
他想起张五郎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带孩子们回山东,想起小满举着木剑喊打金人,想起范如玉当掉陪嫁玉镯时说米比玉金贵。
这些人的血、泪、热望,正在他笔下的策论里生长,变成比刀枪更锋利的东西。
祖父,您看。他对着虚空低语,复土的路,才刚开始呢。
烛火忽明忽暗,将案头那叠新抄的《美芹十论》影子投在墙上,像面猎猎的战旗。
而此刻的临安,那封旧《十论》还静静躺在御案抽屉里,等着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被重新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