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大捷后第三日,夜露沾衣。
中军帐前两盏气死风灯被夜风吹得摇晃,灯影里字帅旗垂落如铁,将地上积雪压出半寸深的痕。
辛弃疾立在帐口,望着最后一名偏将掀帘而入。
他腰间帅印撞在案角,发出闷响——这是今夜第七次触碰,不是焦躁,是提醒自己:今夜要听的不是将略,是人心。
诸位,他转身坐定,烛火映得眉间川字更深,北进蔡州之策,需集众智。
但有良言,尽可直述。话音未落,帐外传来戴明远轻咳一声——那是暗录开始的暗号。
帐中三十余将或坐或立,李二牛按刀立在左首,甲叶随呼吸轻响;右首站着新降的骑将王雄,皮靴底还沾着金营马厩的草屑。
辛弃疾闭目靠向椅背,喉结微动——金手指已启,帐中每道声息都成了丝弦:
末将以为,蔡州西有汝水,当以火船断金骑退路。前军都头张猛话音未落,辛弃疾指尖在案上点了点——此人说到时,吸气比平日短了半拍。
粮草需从随州调,末将愿领三千民夫押粮。辎重营统领陈四的声音混着酒气,辛弃疾却听得清楚:二字尾音打了个旋,像极了刻意掩饰的犹豫。
七人语速异常加快,三人提及时喉音发颤——他在心里默数到第十,忽闻帐外传来碎雪声。
是范如玉。
她换了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裙,鬓角别着根荆条簪,怀里抱着个陶瓮,瓮口飘出小米粥的甜香。
辛弃疾睁眼时,正撞进她温软的目光——那是只有他们能懂的暗号:降卒营的谣言,该破了。
末将说句实话,右厢都监孙????突然提高嗓门,蔡州城高池深,若无内应......他话未说完,辛弃疾已在掌心写下二字——此人每次说到关键处,总要咳嗽三声,右肩微微上耸,像极了被寒风吹透的旧伤。
诸位且慢。辛弃疾抬手止住议论,李二牛,带陈四去查随州粮道。陈四脸色骤变,喏喏退下。
帐外忽起一阵风,将范如玉的裙角掀起半寸,露出她靴底沾的草屑——与降卒营马厩的草,一般无二。
降卒营里,篝火映得雪堆泛红。
范如玉蹲在岩生榻前,陶瓮里的药汤腾起白雾,模糊了她的眉眼:你断臂时,可曾后悔?
岩生残臂缠着新换的布带,伤口渗出的血在白布上洇出红梅。
他咧嘴笑时,露出两颗缺了角的门牙:我原是金军马夫,被俘那日,辛帅站在军旗下说降卒亦是宋人。
他亲手给我裹伤,教我用左手握刀——断一臂换个根,值。
范如玉的手指在陶瓮沿上轻轻叩了三下。
早有暗卫将一卷纸抛进火里,火星子炸开,照亮纸上辛氏一门降金的字迹。
你们的根在北,心可归南,唯不可属敌!她猛然起身,声音像敲在铜盆上的响,这信是假的,辛帅的祖父战死济南,父亲殉国于泰安,他若降金,这帅旗早该换作二字!
篝火突然炸起个灯花,照亮二十余张流泪的脸。
有个年轻卒子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雪地上:末将愿立军令状,明日随辛帅攻城!
与此同时,军医帐里的孙景和捏着账本的手在发抖。
他翻到三月前的记录,孙????所辖营每月购安神散十斤,可伤病登记册上,夜寐不安惊悸的条目却干干净净。
辛帅!他踹开中军帐门,帐中烛火被气流冲得东倒西歪,安神散主药是曼陀罗,久服致幻听,专用来......
用来散播谣言。辛弃疾接过话头,目光落在案头孙????三日前的策论上。
那纸边角被他反复摩挲得起了毛,上面有句令尊若知,必慰——他父辛赞战死于济南时,孙????不过是个在乡塾读《孝经》的孩童,怎知老父心意?
夜漏过三更时,校场的点将台被火把照得通亮。
三十余将校列队站在雪地里,哈出的白气凝成雾,裹着戴明远的诵读声:孙副将言,蔡州若无内应难破,令尊若知,必慰......
辛弃疾踏前一步,靴跟碾碎脚下薄冰,令尊若知——我父殉国时,你尚在乡塾读《孝经》,怎知他心意?
孙????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他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辛弃疾已冷笑:你咳嗽时右肩微耸,是五年前箭伤未愈;说二字必吞半音——与白鸦传信之人,同源同病。
话音未落,北林传来夜枭啼鸣,三声短,一声长。
寒鸦散蚀肺的咳声,白鸦卫的暗号。辛弃疾盯着孙????袖口微动,你今夜本欲传信,却不知,我让孙景和换了药包。
孙????突然拔刀,刀光映得血色发青。
李二牛的刀背已砸在他手腕上,一声,钢刀落在雪地里,溅起几点血珠。
押去校场。辛弃疾转身时,帅旗在身后猎猎作响,明日,当众审。
夜更深了。
辛弃疾立在点将台上,望着李二牛押着孙????的背影没入黑暗。
北林的夜枭又啼了三声,与三日前白鸦传信的调子,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