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凝在草尖,结出一层白霜。
沈砚秋伏在沙丘后,指尖按在腰间短刀上。三名斥候如他一般,身形隐在夜色里。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队蹒跚的人影。
那伙人约莫二三十余众,只是个个带伤,穿着破衣烂衫。手里的长矛断了半截,却仍呈防御姿态,走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为首的是个,缺了左耳的汉子。握刀的手虎口崩裂,血痂混着泥污结成硬壳,眼神却像困兽般凶狠。
“是溃兵。”沈砚秋身旁的斥候,低声说了一句。
另一个斥候附和道:“看样子,不像咱们的人。”
沈砚秋没作声,依然还在观察。
发现这队人行进时,虽然脚步发飘,却始终保持着警惕。看他们的样子,绝非寻常流民。
“锵”
短刀出鞘的轻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他打了个手势,三人呈三角包抄过去。
“谁?”
那汉子猛地转身,刀尖直指沈砚秋:“叛军的狗?”
他身后的几人,瞬间举起兵器。虽疲惫不堪,却无一人后退。
突然沈砚秋看到,其中一个人。破烂的甲胄上,竟然有白杆标记。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暗自低语:“是白杆兵?”
可眼下襄阳未到,怎会有白杆兵在此溃逃?
“放下刀,报番号。”沈砚秋声音,压得极低。
“报你娘的番号!”
缺了耳朵的汉子,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继续怒斥道:“穿成这样,鬼鬼祟祟。你们是叛军细作吧?
兄弟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刀光骤然亮起,沈砚秋侧身避开。短刀架在对方脖颈上,两人鼻尖几乎相抵。
豁耳汉子的刀,离沈砚秋心口不过三寸。却被他用膝盖死死顶住,再难进半分。
“停手!”
沈砚秋吼道:“老子是,玉垒营。斥候队长,沈砚秋!”
这话一出,对方动作猛地一顿。
缺耳汉子盯着他眼睛,扯着嗓子喊了句:“你说啥子?玉垒营沈砚秋?是秦加月将军,统领的玉垒营吗?”
“对,我家将军。就是玉垒营统领,秦加月。”
见对方提起将军,沈砚秋更加确信。眼前的这些人,肯定是白杆兵无疑。
但是却没料到,对方依然不信。那汉子再次举刀,并且大声怒斥道:
“格老子滴,看来你们这些细作,还下了很深的功夫。连玉垒营,秦加月将军都晓得!”
“喂,做啥子?我真是玉垒营滴!”
沈砚秋赶紧闪躲,并且大声的解释。
可是对方却不管不顾,一刀猛的劈下吼道:“玉垒营,乃是大将军的亲卫营。秦加月将军,乃是大将军的亲卫统领。
他们现在应该,在石柱万寿山。应该坚守在,大将军身边。啷个可能,会这个时候来襄阳?”
“大将军,放心不下少将军。特意派我家将军,率领玉垒营前来支援!”
沈砚秋见对方如此固执,情急之下只能说出实情。
与此同时,就在他的身后,传出一个惊喜的声音:“宗明哥,是你吗?”
“是我,你是哪个?”
听到这个声音,缺耳汉子身后走出一人。看向斥候队这边,带着疑惑询问。
得到对方确认,斥候队这边也很激动:“宗明哥,我是金大泽啊!”
“金大泽,你是茶园坪金大泽??”
缺耳汉子身后的人,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浑身一震。虽然还有些不敢置信,但是却已经潸然泪下。
“是赵兴坪的彭宗明,是我们那边滴人!”
金大泽对沈砚秋点点头,确认了对方身份。
随后跑了出来,一把抓住对方的手。无比兴奋的说道:“对头,是我逗是我撒。宗明哥,你啷个在这里哦?”
“我……我……我们,呜呜呜呜……”
彭宗明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大哭起来。眼泪鼻涕横流,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当啷”
豁耳汉子手里的刀落地,他愣愣地看着沈砚秋。也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是自家人……是自家人呐……!!!”
其余白杆兵也纷纷弃了兵器,有人脱力跪倒,有人捂着脸呜咽。
沈砚秋扶起缺耳汉子,指尖触到他断臂处的血。声音都有些发颤:“城里啷个了?少将军呢?”
“破了……城破了……”
汉子哭得喘不上气,眼中满是绝望与恐惧:“叛军攻破襄阳城,南门、北门、西门、东门,几乎同时被攻破。
陈副将军,带着我们死守城楼。长矛捅断了就用刀,刀卷了就用拳头。
最后……最后将军,让我们突围。而他自己……他拉着三个叛将坠了楼……”
“少将军,少将军呢?”
沈砚秋红着眼,急不可耐的大声询问。
缺耳汉子愣了愣,随后才回答:“陈副将军说,少将军去了北门。
北门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防御最薄弱的地方。而最新被攻破的,也是北门方向。
我们听到有人在喊,马祥麟死了……马祥麟死了!!”
“马祥麟战死!少将军战死了?”
沈砚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手里的短刀,哐的一声掉在地上。
马祥麟,白杆兵的少将军。那个总爱拍着他肩膀,喊小老乡的汉子,就这么没了?
“将军让我们,一定把信送出去……”
豁耳汉子从怀里,掏出块染血的令牌。还有一本包裹的册子,以及一封上了火漆的书信。
嘴里嘟囔着:“襄阳完了……叛军主力正在清城。我们是拼死,才从里头杀出来滴……”
沈砚秋接过令牌,指节捏得发白。
“你们,跟我去见将军!”
他挥手示意,手下的兄弟警戒。自己翻身上马,往后疾驰而去。
夜风卷着呜咽,远处襄阳方向。大火依然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沈砚秋策马冲出沙丘,身后的哭声被抛在脑后。只有奔跑的马蹄声,在旷野里急促地响,像在敲着催命战鼓。
秦加月的队伍,在十里外停留等待。
沈砚秋翻身落马,踉跄着冲到王泽面前。带着满身夜露与血腥气,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将军……襄阳城破,少……少将军……战死了!”
王泽正擦拭战刀的手,猛的停顿了下来。他抬头看向沈砚秋,双眼变得血红。
他沉默了许久,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战……战死了?”
声音很轻,却带着山崩前的死寂。
荒原上的夜风更紧了,卷着远处隐约的厮杀声。就像是刀子一样,撞在每个白杆兵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