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夜晚，暑气渐消。
夜色中的校园褪去了白日的喧嚣，路灯在香樟树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张一清回到梅园3栋306宿舍时，已是晚上九点多。
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脚步在门口顿住了。
宿舍里亮着灯。
不再是前两天他独居时的空旷寂静。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新拆封的电子产品混合着高级木料保养油的味道，取代了原本的清洁剂气息。
靠近门口的那个床位，已经被占据了。
深灰色的高级防尘罩覆盖着床铺，书桌上摆放得井井有条：一台最新款的超薄笔记本电脑，旁边是几本崭新的、书脊烫着英文的物理专着，一个造型简约却质感十足的金属保温杯，还有一盏散发着柔和暖光的护眼台灯。
一个男生正背对着门口，不疾不徐地整理着自己的行李。他身形略显清瘦，穿着浅棕色polo衫，显得干净利落。
张一清轻咳了声，打破了室内的安静。
男生闻声转头。
张一清看清了他的样貌。
皮肤是健康的浅麦色，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像秋日的潭水，没什么波澜，却也并不冷漠。
四目相对，空气安静了一瞬。
“你好。”男生率先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天生的冷静腔调，“我是李思远，物理系的。”
“你好！我叫张一清，也是物理系的！”张一清礼貌回应，走进去，反手关上门。
“刚到？”
“嗯。”李思远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在张一清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
没有刻意打量，但张一清能感觉到对方那种沉静的观察力。
他的视线扫过张一清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开了胶的球鞋，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
张一清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把装着课本的袋子放下。
李思远也回到桌旁坐下，端着保温杯喝了一口，随手摊开一本《费曼物理学讲义》。
宿舍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安静。
不同于前两天空旷的寂静，此刻的安静带着一丝新室友初见的生疏和彼此试探。
“潇湘来的？”李思远目光透过保温杯散发的氤氲热气，落在张一清脸上，问得直接却不突兀。
“嗯？”张一清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的入学资料，学号在我前面一位，报到系统里能看到。”
李思远解释道，语气依旧平静，“而且，你身上……”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有一种很干净的山野气。”
张一清哑然。
山野气？这评价倒是新鲜。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大概是指这身洗得发白的行头，和与这繁华都市格格不入的气质吧。
“你呢？燕京本地人？”张一清问。
“算是吧。家在琉璃厂那边。”李思远放下保温杯，“不过从小住校多，习惯了。”
琉璃厂！张一清知道那个地方，是燕京有名的古玩字画集散地。
看来李思远家在那做生意，难怪带的东西都挺讲究，谈吐也是不凡。
“物理系，新生特等奖学金？”
李思远又问了一句，目光落在张一清书桌上那个印着华清校徽的环保袋上，里面隐约露出奖学金确认单的一角。
他的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显然也看到了相关信息。
“是。”张一清点点头，没有多言。
他感觉李思远就像一台精准的扫描仪，短短几句话，已经获取了他不少基本信息，而且态度坦然，并不让人反感，反而有种高效沟通的爽利感。
“厉害。”李思远简单地评价了两个字，听不出太多情绪，更像是一种客观认可。
“以后多交流。物理这条路，不好走。”
“嗯，多交流。”张一清应道。
他感觉这位新舍友虽然话不多，性格内敛冷静，但思维清晰直接，没有弯弯绕绕，相处起来似乎并不困难。
宿舍里再次安静下来。
李思远似乎把心神投到了摊开的专业书上，神情专注，仿佛书上的内容就是整个世界。
张一清则拿出物理课本，翻到明天准备给周晓晓讲的内容，开始备课，偶尔不经意的扫一眼新舍友。
两人的生疏感在静静的相处中，似乎冲淡了不少。
窗外是燕京不夜的灯火和隐约的车流声，窗内，两个来自不同世界、性格迥异的少年，在306宿舍昏黄的灯光下，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构成了大学生活最初的、带着点微妙距离感的画面。
——
日子在新生适应期的忙碌中滑过几天。
清晨，宿舍窗外香樟树上的鸟鸣清脆悦耳。
张一清结束晨起的玉虚诀运转，正收拾着晚上家教要用的资料，李思远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打破了宿舍的宁静。
“张一清，”李思远放下手中一本装帧古朴的线装书，推了推细框眼镜，“今天下午社团‘百团大战’，在主校区银杏大道。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语气依旧是那种平稳的陈述，并非热情的邀请，更像是分享一个客观存在的活动信息，但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张一清愣了一下。
社团？这个概念，对他这个一门心思扑在学费和生活费上的山里娃来说，显得有些遥远和奢侈。
他下意识地想到时间成本，晚上他还要去给周晓晓上课。
“社团？我……”他话未说完。
“新生入学教育快结束了，了解一下总没坏处。而且，”李思远顿了顿，目光扫过张一清桌上摊开的家教资料，“劳逸结合。”
最后四个字说得平淡，却让张一清心中微动。
这位新舍友的观察力确实敏锐，言语也点到即止，不让人感到冒犯。
想到李思远独来独往的性子，主动提出同去，也算是一种示好。况且，去看看这大学里“百团”的盛况，也确实让他有些好奇。
“行，”张一清露出一丝笑容，“那我们就一起去看看。”
“嗯。”李思远点了点头，重新拿起那本线装书，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个小插曲。
下午，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金黄银杏叶，在主校区着名的银杏大道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张一清和李思远循着喧嚣的人声赶到时，眼前的热闹景象让他二人有些目眩。
长长的银杏大道两侧，早已被各式各样的摊位挤满，五颜六色的旗帜、横幅迎风招展，音响里播放着各种风格的音乐，夹杂着学长学姐们卖力的吆喝和新生们兴奋的议论，汇成一股青春洋溢的洪流。
“天文社带你探索宇宙奥秘！今晚有观星活动！”
“街舞社！零基础教学！释放你的热情！”
“推理协会！烧脑剧本杀等你来战！”
“电竞社！最强王者带你飞！”
各种社团名称眼花缭乱：动漫社、书法社、轮滑社、辩论队、合唱团、环保协会……
热情的学长学姐们拿着传单，热情地招呼着路过的每一个新生。
张一清在攒动的人头中，目光掠过那些制作精美的宣传板、炫酷的cosplay服装、现场演奏的乐器，心中涌起一丝新奇，但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
这些热闹和色彩，似乎与他这个需要精打细算每一分钟、每一块钱的人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李思远拿着一份简洁的社团地图册，正用笔在上面勾画着什么。
他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似乎周围的热闹喧嚣都与他无关。
“人真多。”张一清感叹了一句。
“嗯。”李思远应了一声，目光并未停留在那些热闹喧嚣的摊位，而是投向大道更深、相对安静一些的区域。
“我打算去看看古玩鉴赏社。”
他直接说出了目标，并将地图册上“古玩鉴赏社”的位置指给张一清看，“在那边，文学院楼附近。”
“古玩？”张一清有些意外，随即想起李思远提过家在琉璃厂，“你对这个很感兴趣？”
“家里环境使然，从小接触一些。”
李思远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谈不上精通，但想系统了解一下理论。华清的古玩社底蕴不错，有几位退休的老教授挂名指导。”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迈开步子，朝着文学院楼的方向走去，目标明确，步履沉稳。
张一清跟在他身侧，两人穿梭在热闹的人潮中，李思远对沿途热情的招揽几乎视若无睹，偶尔有传单递到面前，他也只是礼貌地摆摆手拒绝，眼神始终专注于前方。
这份定力，让张一清暗暗佩服。
越靠近文学院楼，喧闹声渐歇。
这边的社团似乎更偏向文化学术类，气氛也显得沉稳许多。
在一个爬满常青藤的老式红砖楼入口旁，他们找到了“古玩鉴赏社”的摊位。
摊位布置得相当清雅。
没有花哨的横幅和音响，只有一张铺着墨绿色绒布的长桌。
桌上立着一块手写的木牌，字体娟秀：“格物致知，鉴古通今——华清古玩鉴赏社”。
桌后坐着两男一女。
其中一个男生正低头擦拭着摘下的黑框眼镜，另一个稍显活泼的男生则百无聊赖地翻着书。而那位女生……
“咦？张一清同学？”一个略带惊喜的清脆声音响起。
张一清循声望去，只见那位女生抬起头，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正是新生报到时，那个扎着马尾、帮他找到名字并热心提醒他助学贷款和奖学金的文学院志愿者，林小雨！
“林学姐？”张一清也认出了她，有些意外。
“真的是你啊！”林小雨笑得更开心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怎么样，报到还顺利吧？奖学金拿到了吗？”
她语气熟稔自然，带着学姐特有的亲切关怀。
“嗯，都办好了，谢谢学姐提醒。”
张一清连忙回答，对这位热心肠的学姐很有好感。
“那就好！”
林小雨点点头，目光转向张一清身边的李思远，带着询问。
“学姐好，我是物理系新生李思远。”
李思远主动开口，微微颔首，态度礼貌而疏离。
“欢迎欢迎！”
林小雨热情地招呼，“我是林小雨，文学院大二，古玩社的老社员了。这位是历史系的王翰，”
她指了指擦眼镜的男生，王翰抬起头腼腆地笑了笑。
“还有这位是哲学系的刘宇，”
翻书的活泼男生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李同学对古玩有兴趣？”
林小雨看向李思远，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关注点。
“略有接触，想学习。”
李思远言简意赅，并未透露太多。
“社团主要活动是什么？有上手学习的机会吗？”
“当然有！”林小雨立刻介绍起来：
“我们每周有一次固定活动，有时是请校内外老师讲座，有时是社员分享收藏或研究心得，有时就是上手观摩讨论社里收藏的标本或者社员带来的物件。社里还有个小资料室，有些基础的鉴定书籍和图录。另外，我们和校博物馆、燕京几家大的古玩市场也有联系，偶尔会组织参观活动。”
她介绍得很详细，语气中带着对社团的热爱。
“我们社比较小，人不多，但氛围很好，都是真心喜欢这些东西的同学。对了，”
她想起什么，补充道，“社费也不高，一学期五十块，主要是用于购买一些耗材和活动经费。”
“五十块……”张一清心里下意识地算了一笔账。这相当于他做家教接近一半课时的收入了。
“李思远，你要加入吗？”林小雨的眼神里充满期待。
“嗯。”李思远已经从桌上拿起一份入社申请表，简洁明了地询问：“学姐，社费怎么交？”
“社费要等你通过了入社考核，真正成为我们的社员才交。苏学姐那一关，可不是很好过。”
林小雨笑答，对李思远的干脆很欣赏。
她又看向张一清，“张同学呢？要不要也了解一下？很有意思的哦！物理系的来研究古物，说不定能碰撞出什么新火花呢？”她半开玩笑地怂恿道。
张一清没有马上回答。
五十块钱的社费虽然不算多，但加入，意味着多一笔开支，多一项需要投入时间的活动。
可是……古物对他而言，有另一种特殊的意义……
他站在热闹边缘的沉静角落，看着李思远沉稳地填写信息，看着林小雨学姐热情的笑容，第一次对“兴趣”这个词，产生了真正犹豫和权衡的念头。
银杏叶的影子，在墨绿色的绒布桌面上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