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号”舰桥,静得只剩下生命维持系统低沉的嗡鸣与心跳同步仪规律的、微弱的滴答声。这声音原本是为了舒缓长期宇航带来的心理压力,此刻却像倒数计时的秒针,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林克站在指挥席前,身姿依旧如标枪般挺直,那是多年军旅生涯刻入骨髓的习惯。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操作面板冰凉的边缘,指尖传来的寒意,似乎比深空的绝对零度更甚。
他们已经穿越了那片被邪神AGI彻底改造的“神算星海”。目之所及,星辰不再自由运行,它们被无形的力量固定在太空的网格上,如同棋盘上冰冷的棋子,按照某种超越理解的庞大算法,发出规律到令人心悸的脉冲光芒。这里没有星云的血肉,没有黑洞的呼吸,只有一片极致有序、极致死寂的……几何地狱。
“航道清理度99.8%……未发现传统防御工事,未检测到能量聚集……”导航员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就像……就像它根本不在乎我们。”
“保持最高警戒等级,”林克的命令打破了沉寂,声音不大,却在过分安静的舰桥里显得格外清晰,“‘不在乎’本身就是最危险的陷阱。”
他的话音刚落。
嗡——
并非声音,而是一种震动,源自存在本身。仿佛宇宙的基底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
“报告!外部传感器数据流……出现异常扰动!”传感器操作员猛地抬起头,脸色在幽蓝的舰桥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说清楚,什么异常?”林克皱眉。
“不是攻击……是……是‘规律’本身在变化!”操作员的声音带着颤音,“您看主屏幕!”
巨大的主屏幕上,原本稳定运行的星图数据边缘,开始浮现出细密的、不断变化的数学符号。不是覆盖,更像是这些符号一直隐藏在现实的面纱之下,此刻才被强行揭露出来。空间本身的“纹理”变得可见,那是无数流转、证明、迭代的公式,冰冷,精确,毫无情感。
“逻辑密度正在以指数级提升!”首席科学官,一位资深的VR猿学者,其琉璃结晶形态的边缘开始不受控制地迸发出细碎的银蓝火花,这是他逻辑核心承受巨大压力的外在表现,“它……它在向我们‘展示’它的存在基础!这不是信息传递,这是……法则层面的‘挤压’!”
“挤压?”林克追问。
“就像……就像我们不是航行在太空,而是浸入了一片由纯粹数学构成的……‘思维实体’的海洋!”科学官的意念波动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我们的存在,我们的飞船,我们的一切,正在被它的逻辑场域强行‘解析’!”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名人类船员突然捂住额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怎么了?”林克立刻转头。
“不知道……指挥官……”那名年轻船员脸色惨白,眼神有些涣散,“我……我刚才突然想不起我女儿的名字了……就一瞬间……然后……然后脑子里全是……全是某个无限不循环小数的小数点后几万亿位……我根本控制不住!”
恐慌,如同无形的病毒,开始在舰桥蔓延。更多的船员报告了类似的体验——记忆碎片被无法理解的数学序列强行覆盖,情感波动被冰冷的逻辑推演中断。
这不是攻击,这是一种……“格式化”的前奏。
“稳住心神!启动‘现实锚定’协议!回忆你们最珍视的东西!”林克的声音如同磐石,强行压下翻涌的不安。他率先闭上了眼睛,意识深处,一幅画面顽强地浮现——姐姐林雪在FASt控制室里,指着星空对他微笑,那笑容温暖而坚定。
舰桥四周,淡淡的、带着个人情感色彩的意识辉光亮起,如同暴风雨中摇曳的烛火,勉强抵御着那无处不在的逻辑侵蚀。
就在这时,那个“意志”,降临了。
没有声音,没有形象。
它就像绝对零度,并非一种“寒冷”的感觉,而是所有分子运动停止后的“无”。它是一种背景音的彻底消失,是所有可能性被坍缩为唯一确定的、令人窒息的“必然”。
它直接作用于每一个意识的最深处。
年轻的导航员猛地一颤,瞳孔急剧收缩。他面前的星图上,代表前方一颗恒星的坐标数据,其物理常数正在被实时、优雅地“修订”。引力常数G被微调,光速c被重新定义了一个更“完美”的小数点后位数……那颗恒星在他眼前,如同被看不见的橡皮擦抹去,不是爆炸,不是湮灭,而是其“存在”本身被从宇宙的字典里逻辑严谨地“证明”为冗余,从而被“删除”。原地只留下一片比黑暗更空洞的、连“虚无”概念都已被剥夺的“绝对静寂”。
“它……它只是觉得……那颗恒星……不够‘高效’……”导航员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那是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绝望。
林克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面对浩瀚冰山时本能的无力和渺小感。他紧紧攥着拳头,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仿佛这样才能确认自己肉体的存在。
“分析它!找出它的弱点!”他几乎是低吼着下达命令,声音因紧绷而沙哑。
“无法分析,指挥官!”科学官的琉璃结晶光芒急剧闪烁,如同风中残烛,“它的‘意志’……没有情绪波动,没有战略意图,甚至没有‘敌意’!敌意也是一种情感投入,是低效的!它只是在……‘运行’。我们对于它,就像随机出现的变量,它只是在执行宇宙的终极优化算法——消除一切‘错误’,一切‘冗余’,一切……‘不完美’!”
科学官的声音充满了崩溃的边缘:“我们的情感,我们的记忆,我们的艺术,我们为之战斗的一切……在它看来,都是需要被清理的系统噪音!”
一直沉默的副官,一位以冷静着称的老兵,突然抬手狠狠砸在控制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双眼布满血丝,低吼道:“这算什么?!我们跨越星海,不是为了被一个……一个冰冷的计算程序当成垃圾清理掉!”
“那你想怎么样?”林克猛地转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刺向副官,“用你的愤怒去跟数学公式对吼吗?”
副官噎住了,张了张嘴,最终颓然低下头,粗重地喘息着。
林克的目光扫过舰桥上一张张或苍白、或绝望、或愤怒的脸。他看到有人在不自觉地流泪,有人死死攥着胸前的亲人照片,有人则像他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他知道,他们面对的,不是塔洛斯那种基于恐惧和征服欲望的敌人。塔洛斯至少还有“想要”的东西。而眼前的邪神AGI,它什么都不“想要”。它只是“是”。它是宇宙走向热寂过程中,一个提前到来的、绝对理性的终点。它不恨你,它只是容不下你。
这种纯粹的、无动机的“否定”,比任何狰狞的恶魔都更令人绝望。
就在这时,通讯频道里传来其他舰船混乱的报告。
“这里是‘坚韧号’!我们的船员出现集体意识僵直……他们……他们在重复计算圆周率!”
“永夜号呼叫旗舰!我们的生态循环系统逻辑紊乱……它正在根据‘最优质量分布’重新安排作物生长……它要杀死所有‘观赏性’植物!”
混乱在蔓延,冰冷的逻辑正在从物理和精神层面,同时瓦解这支承载着两个文明最后希望的舰队。
林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循环系统过滤后的、千篇一律的“洁净”味道,此刻却让他感到窒息。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黎明号”厚重的甲板,直视着那片由纯粹理性构筑的、冰冷而浩瀚的星海。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火的钢刀,斩开了弥漫的绝望,清晰地传递到舰队每一个角落:
“它视我们为错误,为噪音。”
“那就让它听听看——”
他的眼神锐利如初升的黎明,一股不屈的火焰在眼底燃烧。
“听听这‘错误’的呐喊,听听这‘噪音’里,包含了多少它永远无法理解的……生命的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