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深处,幽室烛影幢幢。
嬴稷枯瘦的手指捻着刚从火漆封印中取出的薄薄帛书。
蔡仪的字迹,他一向认得。
“……政公子周岁余,已凝熔炉,铸五色石,成三重锁心境。
天资绝伦,亘古罕见……更奇者,其心火竟与明昭交感相生,熔秦律楚巫于一炉。
成‘熔万法’之象……此子心志之坚,情志之纯,实乃仪平生仅见……
然其言志‘一统六国’,气魄惊人,恐非稚童戏言……”
帛书无声滑落案几。
“三重……锁心境?”
嬴稷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石摩擦,在寂静的室内异常清晰。
那双阅尽沧桑、洞悉人心的鹰目死死盯着跳跃的烛火,仿佛要从中烧出蔡仪所描述的那个惊世骇俗的景象。
周岁余!寻常宗室子弟,筋骨初长,能引情入体便算聪慧。三重锁心境?
那是多少苦修之士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门槛!
竟被一个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稚童,在周岁余便……踩在了脚下?
“熔万法……秦律楚巫……交感相生……”
嬴稷喃喃自语,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击在他心头。
芈诗的偷天换日,他算无遗策;
命鼎血契,他自信能锁住影龙命格;
甚至预见未来双龙相噬的惨烈,他也能以铁血手腕布局,欲以影龙之血铺就真龙御天之路。
可这……这算什么?
他预料到这个孩子的不凡。但他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不凡!
这已远超“不凡”,简直是天道垂青,气运加身,逆天而行!
“一统六国……”
嬴稷缓缓闭上眼,这四个字从蔡仪信中道出,带着孩童的稚嫩,却有着开天辟地的沉重。
这不该是一个孩子能说出的志向,这更像……天命借其口而宣!
狂喜,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这位老秦王素来坚固的心防。
血脉贲张,枯瘦的手掌竟微微颤抖。
天佑大秦!天佑赢氏!如此麒麟儿,生而神圣!
扫六合,御八极,绝非虚妄!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紫金巨龙昂首长吟,盘踞于九州之上,万国来朝!
然而,这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冰冷的现实如同九天玄冰,兜头浇下。
命鼎!双龙噬身之谶!影龙血祭!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喜色,只剩下比深渊更幽暗的凝重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太快了!太强了!
真龙的成长速度,远超他的布局!
芈诗尚在懵懂,以为亲子嬴琅已被妥善安置于安全角落,却不知她亲手换走的“嬴政”正以惊世骇俗的速度崛起。
而真正的影龙嬴琅呢?
那个被刻意置于庶子之位,居于下风口的“琅公子”?
他的成长,他的怨恨,是否能跟得上这真龙腾飞的速度?
“双龙噬身……真龙崩殂……”
龟甲上的裂痕,定秦柱上缠绕撕咬的龙影,那血色的预言再次清晰地浮现在嬴稷眼前。
若真龙过于强大,影龙过于弱小……当太白蚀心之日来临,影龙之血,是否还足够祭天地?
那血契的反噬,那“双虺噬珠”的凶兆,是否会被这失衡的力量提前引爆?
真龙未御八极,便已遭天谴反噬?
“熔万法……”
嬴稷咀嚼着这个词,目光锐利如刀。
与楚女明昭的交感?楚音秦律相融?
这看似祥瑞的异象,在他眼中却透出另一重凶险。
如今这“熔万法”之能,是否会成为未来楚系势力,乃至芈诗本人,影响甚至操控真龙的工具?
那明昭,那明夷,是助力,还是未来必须斩断的藤蔓?
“寡人……算错了?”
嬴稷第一次对自己的谋划产生了动摇。
他算准了芈诗的私心,算准了换子的命格流转,算准了以影龙为祭的残酷解法。
但他没有算到,这换来的“真龙”,其气运、其天赋,竟霸道如斯。
几乎要挣脱他精心编织的血契罗网,将整个棋局掀翻!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接着是滚滚闷雷,仿佛天穹在回应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雨水终于倾盆而下,敲打着宫殿的檐角,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叩击命运的门扉。
嬴稷缓缓起身,走到密室深处供奉的命鼎前。
鼎身冰凉,他俯身凝视。
鼎内,紫气依旧磅礴,占据了大半空间,汹涌澎湃,甚至隐隐有龙吟之声透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盛。
而被金纹锁链束缚在鼎角的那团黑雾影龙命格,此刻却在紫气的压迫下显得更加黯淡、凝滞,仿佛随时会被彻底吞噬、湮灭。
血契的平衡,正在被打破!
紫气的暴涨,让束缚黑雾的金纹锁链都显得岌岌可危。这绝非吉兆!
嬴稷枯槁的手指抚过冰冷的鼎壁,指尖划过那个被灰烬和锁链虚影缠绕的“琅”字。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狂喜,到凝重、恐惧,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不能快……也不能慢……”
他对着命鼎低语,声音在雷雨声中几不可闻,却带着铁石般的意志。
“影龙……必须跟上!”
他需要影龙嬴琅活着,更需要他……强大起来!
强大到足以在未来的血祭中,承担起“祭品”的重任,平息天道的反噬!
强大到足以与真龙形成“双龙相争”的格局,直到太白蚀心那一刻的到来!
芈诗……
“看来,寡人给你的枷锁……还不够紧!”
嬴稷眼中寒光一闪。
“你对那‘亲子’嬴琅的‘爱’,还不够深!深到……足以让他怨恨,让他不甘,让他……拼命去争!”
他需要芈诗,用她那扭曲的、饮鸩止渴的“母爱”。
亲手将影龙嬴琅,更快、更狠地推向那条布满荆棘与毒液的“强大”之路!
哪怕这条路最终通向的,是血染郢都的祭坛!
“来人!”
嬴稷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硬。
阴影中,侍者无声跪倒。
“传诏给蒙骜。”
嬴稷的声音在雷雨声中清晰而冷酷。
“原定于嬴政八岁观政……提前!五岁起,每月初一、十五,由太傅引其旁听廷议,不论懂否,只需在场!”
让真龙更早地接触权力的核心,感受六国的敌意与倾轧,或许能加速其心志的磨砺,但也可能埋下更多变数。
“还有。”
嬴稷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算计。
“芈夫人处……‘琅公子’的教养,寡人甚为关切。
传寡人口谕:念其年幼体弱,特许芈夫人可每日亲自教导其一个时辰,习文……或习武,皆可。
所需用度,由寡人私库支取,务必……优渥!”
他要给芈诗一个名正言顺、倾注“母爱”的渠道。
让她将愧疚、补偿、以及那无法宣之于口的“唯一一次的爱”,化作浇灌影龙成长的养料,甚至是……毒药!
让她亲手,将嬴琅推向那条既定的宿命之路。
侍者领命,无声退入黑暗。
嬴稷独自立于命鼎之前,听着窗外滂沱的雨声和滚滚的雷鸣。
他沟壑纵横的脸庞,那上面再无半分喜色,只有深不见底的幽邃和一丝近乎残忍的期待。
他抬手,指尖凝聚一丝微弱却精纯的王族气运,轻轻点向命鼎中那团被紫气压制的黑雾。
“嬴琅……寡人的好曾孙……”
他低语,声音冰冷如铁:“你的兄长跑得太快了。为了大秦的万世基业……你,得拼命追上去才行。”
“寡人……再给你添一把锁!”
指尖气运没入黑雾,那黯淡的影龙命格似乎微微挣扎了一下,旋即被鼎壁上那代表蔡仪炼化锁链的金纹,缠绕得更紧、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