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凝香苑看似平静地度过了两日后,试探如期而至。
这日清晨,昭阳刚用过早膳——一份由清婉在小厨房亲手熬制的清粥,避开了府中大厨房可能的手脚——院外便传来一阵喧闹。
一个穿着体面、神色倨傲的嬷嬷带着几个捧着锦盒的丫鬟,不等通传,便径直闯入了昭阳的正厅。
“老奴奉柳侧妃之命,前来拜见公主殿下。”那嬷嬷嘴上说着拜见,却只是微微屈了屈膝,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轻慢,“侧妃娘娘说了,公主初来乍到,怕是许多规矩不懂,特命老奴送来一些我们南靖的衣物首饰,免得公主穿着北地的服饰,显得...格格不入,失了国公府的体面。”
她一挥手,丫鬟们打开锦盒,里面是几套南靖当下流行的艳丽裙衫和一些金光闪闪、样式繁复的头面首饰。颜色俗丽,风格与昭阳素雅的喜好截然相反,更像是一种刻意的羞辱和同化。
清婉气得脸色发白,上前一步:“你...”
昭阳轻轻抬手,止住了清婉。她端坐主位,神色平静地看着那嬷嬷,并未因对方的无礼而动怒,反而微微一笑:“有劳柳侧妃费心。嬷嬷如何称呼?”
那嬷嬷见昭阳如此平静,反倒有些意外,梗着脖子道:“老奴姓钱,是侧妃娘娘身边的管事嬷嬷。”
“原来是钱嬷嬷。”昭阳点头,目光扫过那些衣物首饰,“柳侧妃的美意,本宫心领了。只是,”她话锋微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一丝不容置疑的尊贵,“本宫乃北国公主,奉两国陛下旨意和亲至此,代表的是北国体面。衣着服饰,自有北国规制,岂能轻易更改?若南靖陛下或镇国公有此谕令,本宫自当遵从。至于柳侧妃的好意...还请钱嬷嬷原样带回去吧,就说是本宫多谢侧妃娘娘,但心领了。”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己代表北国的身份,抬高了规格,又软中带硬地把柳侧妃的“赏赐”顶了回去,暗示对方还没资格来规定她穿什么。
钱嬷嬷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本以为这北国公主离乡背井,孤身在此,必是惶恐怯懦,可以随意拿捏,没想到对方如此镇定且言辞锋利。
“公主这话说的,”钱嬷嬷强笑道,“侧妃娘娘也是一片好心。这国公府有国公府的规矩,您既然嫁进来了,就该...”
“就该如何?”昭阳微微挑眉,打断了她,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渐渐冷了下来,“钱嬷嬷是在教导本宫规矩吗?不知这是南靖皇室的规矩,还是镇国公府的规矩?亦或是...柳侧妃自己定的规矩?”
她一连三问,语气不重,却字字诛心,吓得钱嬷嬷冷汗都出来了。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她一个奴如何敢担?
“老奴不敢!老奴不是这个意思!”钱嬷嬷连忙低头,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既是不敢,便带着东西回去吧。”昭阳端起茶杯,淡淡地道,“替本宫谢谢侧妃娘娘。清婉,送客。”
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
钱嬷嬷脸色青白交加,却又不敢再放肆,只得憋着一肚子气,带着丫鬟灰溜溜地走了。
清婉关上门,长舒一口气,又是解气又是后怕:“公主,您真厉害!可是...这样驳了柳侧妃的面子,她会不会...”
“她若不来惹我,我自不会去惹她。”昭阳放下茶杯,眼神微冷,“但她既然出手试探,我便不能示弱。在这深宅里,退一步便可能万劫不复。今日若收了她的东西,明日她就敢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钱嬷嬷一行人消失在院门外:“更何况,她今日之举,看似是侧妃刁难新人的俗套,实则未必没有高震的默许甚至纵容。高震想看看,我这北国公主,到底是真凤凰,还是纸老虎。”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又有一名丫鬟前来,这次态度恭敬了许多:“公主殿下,国公爷请您去书房一见。”
清婉顿时紧张起来。
昭阳却神色如常:“知道了。容本宫更衣便去。”
该来的总会来。高震的“晾晒”结束,第一次正面交锋开始了。
镇国公的书房与外院的恢弘一脉相承,充满了武人的硬朗与权臣的威压。巨大的猛虎下山图悬挂正中,刀剑架列于侧,书案是厚重的黑檀木,上面堆满了军报文书。
高震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站在那幅猛虎图前,听到通报声,才缓缓转过身。他换了一身常服,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依旧扑面而来。
昭阳依礼福身:“昭阳见过国公。”
高震目光如实质般在她身上扫过,带着审视和探究,并未立刻让她起身。书房内气氛凝滞。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说...今日柳氏派人给你送东西,被你撵回去了?”
果然是为了此事。兴师问罪来了。
昭阳直起身,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回国公的话,并非撵回。只是柳侧妃的美意,与北国规制不合,昭阳不敢擅受。若因此惹侧妃不快,是昭阳思虑不周。”
她把“北国规制”和“不敢擅受”咬得略重,既解释了原因,又把问题抬到了两国层面,而非简单的妻妾争风。
高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这女子,果然不是寻常角色。面对他的威压,竟能不卑不亢,言辞滴水不漏。
“哦?规制?”高震踱步走近她,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和皮革混合的气息,“到了这国公府,就要守我国公府的规矩。柳氏掌管中馈,她赏你东西,是她的心意,也是府里的规矩。”
他离得很近,目光极具侵略性,似乎在欣赏她的镇定,又像是在寻找她强装镇定的破绽。
昭阳微微垂眸,避开他过于直接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国公爷说的是。既是府中规矩,昭阳自当遵从。只是不知,这赏赐姬妾衣饰,是国公爷立下的规矩,还是南靖皇室赐予侧妃娘娘的权力?昭阳愚钝,还请国公明示,以免日后行差踏错,失了体统,也连累国公府被人非议。”
她再次把问题抛了回去,并且巧妙地暗示柳侧妃可能僭越——一个侧妃,有何权力规定代表北国和亲的公主穿什么?这若传出去,打的可是南靖皇室和镇国公自己的脸。
高震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哈哈哈!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北国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笑声落下,他的眼神却更加深邃难测:“看来,柳氏是自讨没趣了。罢了,此事就此作罢。”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语气随意了些:“既然来了我国公府,日后便是自家人。缺什么短什么,直接跟管家说,或者...也可来找本国公。”话语中带着一丝暧昧的暗示。
“谢国公爷。”昭阳福身,仿佛没听出那层意思。
“嗯,”高震拿起一份文书,似要处理公务,状若无意地问道,“听闻北国陛下近年来龙体欠安?不知如今可好些了?”
真正的试探,现在才开始。他在打听北国的虚实,打听她父皇的状况。
昭阳心中一凛,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色:“劳国公爷挂心。父皇只是偶感风寒,将养些时日便好。北国虽不比南靖物阜民丰,但太医署尽心竭力,父皇身边亦有忠臣良将辅佐,并无大碍。”她既承认了“欠安”,又轻描淡写地带过,反而强调了北国政局稳定,臣子忠心。
高震手指在文书上轻轻敲击着,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那就好。”他点点头,忽然又换了个话题,“你初来锦都,想必对南风南俗不甚熟悉。三日后,宫中举办赏菊宴,陛下特许女眷出席,你便随柳氏一同前去看看吧,也见见世面。”
赏菊宴?昭阳心中微动。这绝非简单的赏花,而是南靖皇室和贵族女眷的社交场,是另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
“是,昭阳遵命。”她恭敬应下。
“好了,没事了,你退下吧。”高震挥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文书,仿佛只是进行了一场无关紧要的谈话。
昭阳行礼,退出了书房。
直到走出那令人压抑的院落,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竟已惊出一层薄汗。
高震此人,比想象的更难对付。他霸道、多疑、心思深沉,每一步试探都暗藏机锋。
而三日后的赏菊宴,等待她的,恐怕是比柳侧妃更刁难、更复杂的局面。
她抬头望了望南靖灰蒙蒙的天空,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龙潭虎穴,已深入其中。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却又必须步步为营。
接下来的赏菊宴,将是她正式踏入南靖顶级贵妇圈子的第一战,必须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