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状元林逸,如同一颗骤然升起的星辰,照亮了南靖沉寂已久的朝堂。皇帝对其青睐有加,不仅因其才华横溢,更因他出身“清白”(至少在皇帝看来),与盘根错节的朝中各大派系毫无瓜葛,正是皇帝用以培植心腹、抗衡高震势力的绝佳人选。
授职翰林院修撰不过数日,一道特旨便传入翰林院:宣状元林逸入宫,于御书房伴驾,参详古籍,整理前朝奏对实录。
这道旨意,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在朝臣中炸开了锅。御书房伴驾,看似是整理文书典籍的清闲差事,实则是踏入帝国权力核心的捷径!多少重臣便是由此起步,最终权倾朝野。陛下对此子的看重,可见一斑。
林逸心中亦是波涛汹涌。他谨记昭阳的教诲,压下所有激动与仇恨,换上恭谨却不卑不亢的神情,随着内侍,第一次踏入了那象征南靖最高权力的御书房。
书房内檀香袅袅,书卷气息浓郁。南靖皇帝并未穿着龙袍,只一身常服,坐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正批阅着奏章。见林逸进来,他放下朱笔,目光温和却带着帝王固有的审视,落在这位新科状元身上。
“臣林逸,叩见陛下。”林逸依足礼数,跪拜行礼。
“平身。”皇帝声音平和,“赐座。早闻林爱卿才思敏捷,于经史子集皆有独到见解。今日召你前来,是想听听你对《贞观政要》中‘任贤’一篇的看法。”他随手拿起案头一本古籍,似是随意考较。
林逸心中凛然,知道这绝非简单的学术探讨。皇帝是在试探他的为政理念,更是观察他的心性。他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从容起身,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先谢恩落座,姿态沉稳。
随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朗,引经据典,不仅阐述了唐太宗任人唯贤的方略,更巧妙结合南靖现状,提出“贤才不问出身,但需德才兼备,且用之有道,方能国泰民安”的观点,既迎合了皇帝提拔寒门、制约权臣的心思,又显得客观公允,毫无激进之色。
皇帝听着,眼中欣赏之色渐浓。此子不仅才学出众,应对更是沉稳老练,懂得分寸,确实是可造之材。
一番对答后,皇帝心情似乎颇佳,话锋一转,似是无意间提起:“爱卿如今身居清要,可知朝中近日颇不太平?漕运、兵符…诸事纷扰,朕有时亦觉心烦。”
林逸心脏猛地一跳,来了!皇帝开始试探他对朝局的态度了!他立刻起身,躬身道:“陛下日理万机,臣不能为陛下分忧,实感惭愧。臣乃新进,于朝政大事不敢妄议。只知唯陛下圣心独断,明察秋毫,任何宵小之辈,必不能动摇国本。”
他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表达对皇帝的无条件信任和忠诚,绝不轻易站队,更不非议具体人事。
皇帝对他的回答似乎颇为满意,笑了笑:“爱卿倒是谨慎。也罢,日后在朕身边,多看,多学,自有你用武之地。”
“臣,谨遵圣谕,定当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林逸再次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此后数日,林逸便时常出入御书房。他谨言慎行,只埋头整理典籍,偶尔皇帝问起,才谨慎作答,绝不多言一句。但他那双看似专注于故纸堆的眼睛,却如最精密的仪器,无声地记录着一切——
皇帝批阅奏章时的习惯、喜恶;哪些奏折会被他反复观看、神色不豫;哪些大臣的奏本会被他随手搁置,甚至冷笑以对;他与心腹太监或偶尔被召见的近臣(非高震一系)的低语;甚至书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们的细微举动和眼神交流…
他尤其注意所有与“临州”、“漕运”、“柳”等字眼相关的内容。虽然皇帝处理核心机要时往往会屏退左右,但总有些蛛丝马迹可寻。
一次,他“偶然”听到皇帝与一位老翰林谈及前朝一位因刚直谏言而遭贬黜的官员,言语中颇有惋惜之意。林逸记在心里,随后在整理这位官员文集时,“无意中”将其中一篇针砭时弊、暗合当前漕运之乱的文章,放在了皇帝容易看到的位置。
果然,皇帝后来看到此文,沉默良久,叹息一声:“若朝中多几个这般敢言之人,何至于此…”
林逸垂首站在下方,默不作声,心中却知,这颗怀疑和不满的种子,已悄然种下。
又有一次,皇帝因兵符之事心烦意乱,摔了茶盏,怒斥几句,虽未明言,但林逸从其零碎话语中,敏锐地捕捉到他对高震“拥兵自重”、“尾大不掉”的深深忌惮与无力感。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都被林逸用特殊的密码符号,极其隐晦地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看似用于记录典籍笔记的纸笺上。
他无法直接接触核心机密,但他能感知皇帝的情绪,窥探皇帝的倾向,这本身就是极其宝贵的情报。
每隔三两日,他便会以“出宫采买特殊笔墨纸砚”或“拜访翰林院前辈请教问题”为由,获得短暂出宫时间。他总会“偶然”路过西市的“墨香斋”,有时会进去买些并不急需的文具,有时只是在门口驻足片刻。
而每次他从墨香斋离开后不久,便会有一份看似普通的、记录着读书心得或古籍摘要的纸张,被送到凝香苑,经由清婉之手,呈到昭阳案头。
昭阳通过这些看似零碎、实则暗藏玄机的信息,如同拼图一般,逐渐拼凑出皇帝的真实心态:他对高震的忍耐已近极限,对柳家的无能和不法深感不满,却又投鼠忌器,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利刃来破局。而林逸,正被他寄予厚望,试图培养成那把新的刀。
“陛下…果然急了。”昭阳看着最新传来的信息,唇角勾起冷笑。皇帝越是急切,就越容易出错,越容易被她利用。
她提笔,在一张小小的花笺上写下新的指令,让林逸下一步可“偶然”向皇帝进言,提及“寒门士子中亦多有忧国忧民之辈,只是苦无门路,若陛下能广开言路,或能听到些宫墙之外的真实声音”,以此试探皇帝开放言路、收集更多针对高震和柳家罪证的意愿。
花笺再次通过隐秘渠道送出。
夜幕降临,林逸坐在翰林院分配给他的简陋值房内,窗外月华如水。他取出那张写着新指令的花笺,看后置于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然后,他走到墙边,取下挂着一把看似普通的七弦琴。这是他从旧货市集淘来的,无人注意。
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并未成调,只是几个零散的音符,低沉而压抑,仿佛承载着无处诉说的心事。那琴声里,有对父母安危的忧虑,有对家族冤屈的愤懑,有对朝堂诡谲的警惕,更有…对那道深居国公府、智慧如海、却仿佛遥不可及的身影的复杂情愫。
他知道自己只是一枚棋子,一把复仇的刀。但他心甘情愿。若非她,他早已枯骨埋于乱葬岗,何来今日金榜题名、御前行走的风光?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那惊鸿一瞥的容颜,那清冷平静却蕴含无限力量的声音,总会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他赶紧摇摇头,驱逐这不合时宜的妄念。
当前最重要的事,是完成她的指令,一步步爬上高位,搜集罪证,扳倒仇敌,救出父母!
琴声渐歇,林逸眼中恢复了一片冰冷的坚定。
御书房的暗流仍在继续,状元郎的心事藏于心底。而远在国公府深处的昭阳,则看着最新的情报,眸中算计的光芒,比窗外的月光更加清冷,也更加…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