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叹息,很轻。
像一片羽毛,落在了每个人的心上,却又重如千钧。
顾长生的目光,从那幅残缺的舆图上收回,缓缓扫过眼前的一切。
融化的冰水,正从四周的岩壁上汩汩流下,汇聚成一条条浑浊的溪流,冲刷着地上的血迹与狼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由水汽、血腥气和昆仑山特有的凛冽寒气混合而成的、奇异的气味。
他的视线,落在了昏迷不醒的安般若身上。她脸色惨白,嘴角还挂着一丝鲜红的血迹,呼吸微弱。
他又看向石破金。这位悍勇的昭武军都尉,此刻狼狈地靠在石壁上,一条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脸上写满了痛苦、屈辱,以及一丝看到他苏醒后的、如释重负的茫然。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崔器的脸上。
这位曾经一丝不苟、将大唐法度奉为圭臬的监察御史,如今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透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的光芒。
“……天师……”崔器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您……醒了……”
顾长生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属于历史系博士的手,修长,骨节分明。但此刻,在他的视野里,这双手,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形态。
他能看到皮肤之下,每一根血管的搏动,每一束肌肉纤维的颤动。他甚至能看到,一股极其微弱的、如同金色溪流般的能量,正在这具刚刚摆脱“死寂”状态的、虚弱的身体里,艰难地、缓慢地流淌着。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解构、重组。
不再是单纯的颜色与形状。
安般若身上,代表生命气息的灵光,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但其核心,却有一点不屈的、锋锐如刀的意志,在顽强地燃烧着。
石破金的断腿处,一股浓郁的、代表着“死气”与“腐败”的黑灰色雾气,正在不断地侵蚀着他那本应如磐石般稳固的生命本源。
而崔器,他的身体虽然虚弱,但他的精神,或者说“文心”,却在经历了彻底的破碎之后,于废墟之上,重新凝聚出了一点更加纯粹、也更加坚韧的、带着“思辨”意味的青色光芒。
至于周围的环境……
他能“看”到,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无形的、带着淡蓝色光晕的能量洪流。那就是昆仑山的神息。它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而他们,就像是三艘随时可能被这片海洋吞噬的、破败的小船。
这就是【烛龙之眼】。
看破虚妄,直视本源。
他不需要任何人解释,便已经洞悉了他们此刻的处境,以及……之前发生的一切。
“辛苦了。”
顾长生开口,声音因为久不说话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平静。
他没有去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去感叹自己的遭遇。他只是做了一件最简单,也最直接的事。
他走到安般若身边,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点在了她脖颈后方的一处穴位上。
一股微弱的、带着灼热气息的金色能量,从他指尖渡了过去。
那不是蛮横的灌输,而是一种精准的“疏导”。像一个最高明的渠匠,将安般若体内因为强行模仿“神之频率”而变得混乱不堪的气血,重新引入了正确的河道。
“唔……”
安般若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她那惨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做完这一切,顾长生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分。
他现在的状态,就像一个刚刚大病初愈的人,身体里空空如也,每动用一丝力量,都是一种巨大的透支。
但他没有停。
他走到石破金面前,蹲了下来,看着他那条已经开始发黑的断腿。
石破金咬着牙,没有说话,只是那双倔强的眼睛里,透出一丝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屈辱。
顾长生也没有说话。他伸出手,覆盖在了石破金的伤口之上。
这一次,他指尖涌出的,不再是灼热的金色能量。而是一种更加凝聚、更加霸道的、带着“净化”与“毁灭”双重特性的……纯粹的光。
【重明·涤魂神光】。
虽然虚弱,但其本质,依旧是天地间一切污秽邪祟的克星。
“滋啦——”
一声类似滚油浇在烙铁上的轻响,从伤口处传来。
一股黑色的、带着腥臭味的烟雾,冒了出来。
石破金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顾长生面无表情,手掌稳如泰山。
片刻之后,他收回了手。
石破金的断腿处,那些腐烂的黑肉,已经被彻底“烧”尽,露出了下面森白的骨碴和相对新鲜的血肉。虽然伤势依旧严重,但那股不断侵蚀他生命力的“死气”,已经被彻底清除了。
顾长生的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崔器眼疾手快,立刻上前扶住了他。
“天师,您……”
“无妨。”顾长生摆了摆手,借着崔器的搀扶,站稳了身体。他看了一眼这个已经彻底融化、变成一个露天水潭的冰斗,又抬头,看了看头顶那片高远而冷漠的天空。
“此地,不宜久留。”他说道。
他的【烛龙之眼】,能清晰地“看”到,随着“庇护”的消失,这片区域的昆仑神息,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变得浓郁、狂暴。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一个任何凡俗生灵都无法生存的“死域”。
“我们,必须离开。”
“可是……”崔器看了一眼动弹不得的石破金,和依旧昏迷的安般若,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我们……该往何处去?”
星图已毁,前路茫茫。在这座巨大的、充满未知的雪山里,他们就像一群瞎子。
顾长生没有回答。
他只是转过身,走到了那面已经被融化得模糊不清的冰壁前。
崔器刻下的那幅《大唐西域舆图》,只剩下了一个残缺的轮廓。
顾长生伸出手,指尖,在那片冰冷的、湿滑的冰壁上,缓缓划过。
他的手指,划过的,不是一条新的路线。
他只是将崔器留下的那幅残图上,从“沙州”到“长安”的那段路,重新,描摹了一遍。
一个简单的动作。
却像一道惊雷,劈在了崔器和刚刚缓过一口气的石破金的心上。
回去。
在经历了九死一生,在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在距离那传说中的昆仑仙境,或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选择的,不是继续向前。
而是,回去。
回到那个烽火连天、分崩离析的,大唐。
“天师……为何?”石破金的声音,嘶哑而干涩,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的困惑,“我们……好不容易才……”
“因为,”顾长生转过身,看着他们,他的眼神平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家,在那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
“因为李嗣业还在,郭子仪还在,大唐的火种,还在。因为安禄山那头恶狼,还盘踞在中原。因为长安城里,还有等着我们回去的……万家灯火。”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山谷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回响。
那不是什么慷慨激昂的陈词。
那只是一个最朴素的、也是最坚定的,陈述。
崔器看着他,看着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那颗因为信仰崩塌而变得空洞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重新注入了一根……名为“归宿”的锚。
他不再迷茫了。
“……臣,遵令。”他缓缓地,对着顾长生,行了一个标准的、属于下级对上官的……叉手礼。
石破金也沉默了。他看着顾长生那张虽然疲惫、却无比坚定的脸,他想起了太原城头那面迎风招展的“昭武”大旗,想起了那些与他并肩作战、最终却战死沙场的袍泽。
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妈的,俺这条命,本来就是天师你给的。你说去哪,就去哪。”
顾长生点了点头。
他走到冰斗的边缘,向着山下望去。
在他的【烛龙之眼】中,整个昆仑山脉的地形、气脉的流动,都化作了一道道清晰的、由能量线条构成的立体地图。
他能“看”到,一条最安全、也是最隐蔽的下山之路。
他也能“看”到,在距离此地约莫十几里远的一处山谷里,有一股微弱的、带着人间烟火气息的“气”,正在升腾。
那是……降巴法师之前所在的那个吐蕃部落。
他们的牦牛,他们的补给,他们的药品……
顾长生收回目光。
他先是将昏迷的安般若,小心地背在了自己的背上。
然后,他对崔器和石破金,下达了他苏醒后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命令。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