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角马灯的光芒,在昏暗的斗室里投射出六道摇曳的光斑,将司辰官那张谦卑而紧张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手中的那枚黄铜钥匙,以及那份盖有兵部朱印的换防令,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它们没有温度,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崔器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越过司辰官的肩膀,看向门外那片深沉的黑暗。他们拿到的是钥匙,是许可,是走出这间囚室的“权”。但从这间驿馆,到城中心的都督府望楼,之间隔着的是一座在战时状态下、已经全面戒严的凉州城。
“宵禁之后,凉州城内,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崔器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主街之上,皆设有‘拒马’路障,需持节度使府的‘夜巡令牌’方可通过。我们只有一份望楼的换防令,连坊市的街口都过不去。”
司辰官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他只是一个负责传递消息和物品的“信差”,他背后的那位水衡都尉,显然也只敢做到这一步。破坏官方计时,已经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再伪造军令,那就是通敌叛国。
“风,还未到。”安般若轻声说。她看着那份换防令,若有所思,“水衡都尉说‘唯待风起’。他给的,是‘登高’的工具。但他没说,要我们自己走过去。”
“什么意思?”
安般若没有回答,而是转身,走到了那顶死寂的软兜前。
顾长生的呼吸,依旧微弱得如同蛛丝。但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再次睁开。那双灰白的、毫无生机的眼眸,正直直地“望”着一个方向——城北,凉州大营的方向。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安般若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散发着异香的丹药,小心地塞进顾长生的口中。丹药入口即化,一股微弱的生气,似乎重新回到了他那近乎枯槁的身体里。
他的手指,动了动。
崔器立刻将那张画着“旗骨”的公文纸,和炭笔,再次递了过去。
这一次,顾长生的手,依旧颤抖,却比方才,多了一丝可以控制的力气。他没有再画,而是在那张图的背面,极其艰难地,写下了一个字。
“嗣”。
只有一个字。
崔器看着那个字,先是困惑,随即,一个身披重甲、手持陌刀的高大身影,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李嗣业!”
他瞬间明白了。
哥舒翰率领大军主力出征,但凉州城作为后方重镇,不可能不留守备部队。而以李嗣业的资历和稳重,他是留守将领的不二人选。他是他们此刻,唯一能接触到的、手握兵权的“变数”。
“可他……会信我们吗?”崔器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李嗣业是哥舒翰的爱将,忠诚不二。让他违背军令,去协助几个被主帅亲自下令软禁的“囚犯”,无异于痴人说梦。
回答他的,是顾长生的行动。
他手中的炭笔,在那张纸上,再次动了起来。这一次,他画的不是旗,也不是骨。
他画的,是一柄刀。
一柄刀刃宽厚、长柄及胸的陌刀。
画完之后,他在那锋锐无匹的刀刃上,重重地、点上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仿佛一块完美的璞玉,被滴上了一滴无法抹去的污墨。
做完这一切,顾长生便彻底失去了力气,头一歪,再次昏厥过去。
崔器拿起那张纸,正面是“玄鸟骨旗”,背面是一个“嗣”字,和一柄刀刃带瑕的陌刀。他看着这三样东西,沉默了良久。
最后,他将那张纸,连同那份换防令和钥匙,一并收入怀中。
他对司辰官说道:“你,现在立刻离开。就当从未来过这里。从现在起,无论听到什么,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
司辰官如蒙大赦,躬身行了一礼,提着马灯,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崔器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已经皱巴巴的御史官袍,将代表身份的银鱼袋重新挂在腰间,然后,对着石破金和安般若,只说了一句话。
“我需要一刻钟。”
说罢,他昂首挺胸,大步走出了那间囚禁了他们一天一夜的屋子,直接走向了驿馆门口的守卫。
凉州城,北门,城楼。
这座城楼,同时也是一座功能完备的“瓮城”指挥所。墙体由巨石垒砌,内部设有三层,下层是士卒的营房和武库,中层是指挥室,顶层则是对外观察和发射守城器械的平台。此刻,城楼上下,灯火通明,一队队手持长戟的士兵,正沿着城墙上的“马道”来回巡逻,气氛肃杀。
李嗣业,正站在中层的指挥室内,身前是一座巨大的沙盘。沙盘上,模拟的不是野战,而是凉州城的坊市结构和防御部署。他刚刚接到军令,由于水衡刻漏失灵,全城报时系统瘫痪,为防备敌军趁乱偷袭,城内防御等级,提升至最高。
一名亲兵匆匆进来,单膝跪地:“将军,城南驿馆有变。”
李嗣业眉头一皱:“说。”
“监察御史崔器,持御史台腰牌,强行要求出馆。他说……有涉及‘军国社稷’的紧急要务,必须立刻面见将军。驿馆的守卫统领,不敢擅专,特来请示。”
李嗣业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监察御史,官阶虽低,却有“巡按天下,纠察百官”之权。理论上,只要他认为事关重大,便可直接约谈三品以下的任何官员。驿馆的守卫,可以软禁他,却不能阻止他行使御史的“法权”。这,就是制度的微妙之处。
“带他上来。”李嗣业沉声下令。
片刻之后,崔器被两名士兵“护送”着,走进了指挥室。
他环顾四周,看到了墙上悬挂的弓弩,角落里堆放的“礌石”(守城用的滚石),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桐油和硝石混合的气味。这是一个纯粹的战争机器,容不得半点虚假。
“崔御史。”李嗣业的声音,如同他手中的陌刀,沉稳而锋利,“哥舒王有令,命你等静心思过。你深夜闯营,是想抗命吗?”
“下官不敢。”崔器不卑不亢,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了沙盘之上,“下官只是想请李将军,看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画着“玄鸟骨旗”的公文纸。
李嗣业的目光落在图上,眉头皱得更深了:“一派胡言。帅旗之杆,乃是取自昆仑神木,经三年浸泡,百年风干而成,坚不可摧。怎会是此等不祥之物?”
“将军信与不信,可敢派一人,登临望楼,亲眼一验?”崔器反问道。
李嗣业冷哼一声:“望楼乃军机重地,岂是你说验便验?崔御史,若你只有这点捕风捉影之谈,便请回吧。”
崔器没有与他争辩。他只是将那张纸翻了过来,露出了背面的图案。
一个“嗣”字。
一柄刀刃上带着黑点的陌刀。
李嗣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地盯着那柄刀。那不是一柄普通的刀,画上的每一个细节,从刀身的弧度,到长柄的配重环,都与他自己的那柄“宝唐”分毫不差。
而那个黑点……
它点在刀刃中段,那个最适合发力、也最能体现一柄刀“锐气”的位置。
这幅图,不是在说他的刀真的钝了。
这是一个暗号。一个只有真正的顶尖武者,才能看懂的暗号。
它在说:你的“锐气”,你所统领的军队的“锐气”,已经出现了致命的瑕疵。
李嗣业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如电,射向崔器:“这是谁画的?”
“一个……即将油尽灯枯之人。”崔器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只想告诉将军一件事:此战若开,大唐边军,将再无锐气可言。”
指挥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嗣业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他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地、拂过自己腰间那柄陌刀的刀柄。
军令如山。
哥舒翰对他的信任,重于泰山。
违令,意味着背叛。
可是,那柄刀刃上的黑点,却像一根针,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他一生追求的,便是手中陌刀的锋锐,是麾下将士的锐气。如果这一切,都将在一场被精心设计的骗局中断送……
他闭上了眼睛。
数息之后,他重新睁开眼,眼神中所有的挣扎,都已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然。
他没有回答崔器,而是转身,拿起了桌上的一份防务巡查记录簿。
他对身后的亲兵下令道:“传我将令。城中计时失准,各处防务,恐有懈怠。本将要亲自带队,巡查自北门至都督府沿线的‘烽火台’和‘传令点’,勘验交接是否有误。”
亲兵一愣,随即大声应道:“遵命!”
李嗣业拿起自己的头盔,戴在头上,大步向外走去。在经过崔器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只是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冷地说道:
“本将的巡查,会清空沿途三条街的闲杂人等。巡查时间,为一炷香。”
“你们手里的换防令,时辰,是‘亥时三刻’。现在,是亥时二刻。”
“别让本将,在望楼之下,‘看’到你们。”
说罢,他高大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片刻之后,一队由五十名陌刀兵组成的巡逻队,高举火把,从北门城楼出发,沿着主街,开始了他们的“巡查”。他们所过之处,所有原本负责守卫的士兵,都必须暂时回避,以配合将军的“勘验”。
一张巨大的、无形的保护伞,被李嗣业用军令,强行撑开在了凉州城的夜空之下。
而就在巡逻队出发的同时,城南驿馆的阴影里,两条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滑出。
石破金在前,安般若在后。
两人手中,都握着冰冷的兵刃。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都督府,望楼之巅。
那根,用妖骨制成的……帅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