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坊内的百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蜷缩在家中,听着外面渐起的喧哗与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心中只有恐惧。
但很快,那呼喊声,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西城走水!逆贼纵火!刺史大人有令!速速前往常平仓避难!”
“天尊施法!庇佑万民!常平仓开仓放粮!人人有份!”
喊话的,是那些被派出去的府兵和御史台的卫士。他们穿梭在火势尚未蔓延的巷道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每一户人家。
“吱呀——”
一扇紧闭的院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张惊恐的脸,从门后探出。
“官爷……此话当真?”
“废什么话!再不走,就等着被烧成焦炭吧!”一名府兵吼道,“快!带着家人,往东边跑!东边!”
“轰隆!”
不远处,一栋民宅的房梁,在火焰的炙烤下,发出一声巨响,轰然倒塌。飞溅的火星,点燃了隔壁的屋檐。
火势,在西风的助推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整个坊市的腹地蔓延。
恐惧,战胜了犹豫。
“走!快走!”
“去常平仓!那里有粮食!”
越来越多的人,从家中涌出。
他们抱着孩子,搀扶着老人,将锅碗瓢盆等细软用布包起,汇成一股股人流,涌向了坊市的东出口。
一时间,整个永安坊,哭喊声、呼唤声、奔跑声,乱成了一锅粥。
……
渭州,东城,常平仓。
李惟岳站在一座粮仓的顶部,负手而立。
他脚下,是渭州最大的官仓。数十座巨大的圆形粮仓,如同棋子般,星罗棋布。
其中几座,此刻正燃着熊熊大火,黑色的浓烟,混杂着粮食烧焦的独特香气,直冲云霄。
他身边,站着数十名亲卫,皆是双目赤红,煞气缠身。
他很满意。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刺史府,已经被攻破。顾长生、崔器那些人,此刻恐怕早已成了瓮中之鳖。
常平仓,也已在他的掌控之下。只要再过半个时辰,这里的数十万石粮食,就将化为灰烬。
届时,渭州城内,粮草断绝,人心惶惶。
他只需振臂一呼,以“清君侧,诛妖道”的名义,便可轻易掌控这座孤城,为范阳的大计,献上一份厚礼。
他甚至能想象到,当捷报传到范阳时,大帅脸上那赞许的表情。
“都尉大人!”一名亲卫,匆匆爬上仓顶,神色有些古怪,“西……西边……好像也起火了。”
李惟岳眉头一皱,转身向西望去。
只见,在刺史府的方向,一片比他这里更加旺盛,也更加疯狂的火海,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向着他所在的位置,席卷而来!
那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仿佛要将整个渭州城,都吞噬进去。
“怎么回事?!”李惟岳脸色一变。
“不……不清楚……”那亲卫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像是……是永安坊那边走水了……”
永安坊?
李惟-岳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渭州的舆图。
永安坊,正好卡在他与城西之间!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就在此时,他脚下的大地,开始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那震动,越来越强烈。伴随着震动的,是一阵嘈杂的、混乱的、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的巨大声响!
“那是什么声音?!”李惟岳厉声问道。
一名负责了望的亲卫,举目远眺,片刻之后,他放下了手,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呆滞与不可思议。
“是……是人……”
他的声音在发抖。
“是……是人潮!”
李惟岳瞳孔骤缩,他快步走到仓顶的边缘,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他看到了。
在火光与夜色的交界处,一股由成千上万的百姓,组成的洪流,正从永安坊的方向,黑压压地,向着常平仓,席卷而来!
他们扶老携幼,扛着包裹,脸上写满了逃难的惊恐。
他们的目标,无比明确。
就是他脚下的这座……常平仓!
“开仓!放粮!”
“天尊有令!活命的,都来领粮食啊!”
混乱的呼喊声,顺着夜风,隐隐传来。
李惟岳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顾长生,那个他以为已经被困死在刺史府的病弱道士,用一场大火,将全城的百姓,都变成了他的“兵”!
这些百姓,不是来攻打他的。
他们是来……“领粮食”的!
“拦住他们!”李惟岳发出一声嘶吼,“快!结阵!把他们挡在仓外!”
他麾下的数百名傀儡府兵,立刻行动起来,在常平仓的大门前,结成了一道稀疏的防线。
然而,这道由数百人组成的防线,在那股由上万名百姓组成的洪流面前,是何其的渺小!
“官爷!让我们进去啊!”
“我们要粮食!我们要活命!”
百姓们的情绪,早已在死亡的威胁下,被煽动到了极点。
他们看不到那些府兵眼中猩红的凶光,他们只看到了那敞开的仓门,和那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人潮,撞上了防线。
那道防线,如同沙滩上用沙子堆砌的堤坝,在浪潮的第一波冲击之下,便瞬间土崩瓦解。
傀儡府兵们,被淹没了。
他们手中的兵器,甚至还没来得及挥出,便被人潮挤倒、踩踏。他们的嘶吼,被淹没在了百姓们巨大的喧嚣之中。
李惟岳,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撤!”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他知道,再不走,他自己,也将被这股人潮,撕成碎片!
他带着身边仅剩的数十名亲卫,从仓顶一跃而下,不敢走正门,而是向着常平仓后方,那条偏僻的、通往城墙的暗道,狼狈逃去。
……
常平仓,后墙,一处不起眼的狗洞。
李惟岳浑身狼狈地钻了出来。他身上的明光铠,沾满了灰尘和草屑,华丽的头盔,也不知丢到了哪里。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依旧喧嚣的官仓,眼中充满了怨毒与不甘。
“顾长生……”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我记住你了!”
他正要带着残部,沿着墙根溜走。
“李都尉,这么急着走,是打算去哪儿啊?”
一个清淡的声音,从前方的黑暗中,幽幽传来。
李惟岳猛地抬头。
只见,在前方的巷道口,数十名身着昭武军铁甲的锐士,手持陌刀,早已列阵以待,将他们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为首的,正是那个如同铁塔般的汉子,石破金。
而在阵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身披狐裘,脸色苍白,正剧烈咳嗽着的顾长生。
另一个,是手按腰间鱼符,那件绯色官袍,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的……监察御史,崔器。
“你……你们……”李惟岳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李都尉,好算计。”顾长生一边咳嗽,一边缓缓开口,“声东击西,围点打援,甚至连民心向背,都算计了进去。只可惜……”
他顿了顿,抬起头,那双被病痛折磨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丝冰冷的怜悯。
“你算漏了一样东西。”
“大唐的规矩。”
他伸出手指,指向了旁边,那个一脸铁青的崔器。
“这位崔御史,虽然古板,却是个真正懂规矩的人。
他知道,《水部式》有载,常平仓重地,为防走水,其后墙百步之内,不得有任何民宅、树木,须留出一条‘火道’,以备不测。”
顾长生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李惟岳的心上。
“所以,当全城都燃起大火的时候,唯一能安然无恙地,绕到你身后的路……”
“就是这里。”
李惟岳,彻底呆住了。
“束手就擒吧。”崔器冷冷地开口,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空白的令旨,“本官,现在以御史之名,判你——”
“叛国之罪,罪当……就地格杀!”
李惟岳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
他突然,发出了一阵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顾长生!好一个崔御史!”
“你们以为,这样就赢了吗?!”
他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铠甲,露出了下面精壮的胸膛。
只见,在他的心脏位置,赫然烙印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图腾!
“今天,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大帅赐予我的,真正的力量!”
他狂吼一声,那狼头图腾,瞬间爆发出刺眼的黑光!
他的身体,开始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膨胀,扭曲!
肌肉撕裂铠甲,骨骼发出“噼啪”的爆响!
转瞬之间,一个半人半狼的怪物,出现在了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