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火光,在凉州城的地下燃烧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当最后一道从街角裂缝中喷薄而出的焰流,缓缓熄灭时,东方天际的那抹鱼肚白,已经被一轮初生的、淡金色的朝阳所取代。
阳光,第一次毫无阻碍地,洒满了这座城市的每一寸角落。
空气中,那股呛人的骨粉味和硫磺的辛辣,都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初晴的、带着泥土芬芳的清新气息。街道依旧破败,建筑依旧残缺,但那种附着在万物表面、令人从心底感到压抑的死寂与污秽,却消失了。
凉州城,活了过来。
都尉侯景和他麾下的“鹞离卫”,是第一批,也是唯一一批,完整见证了这场“净化”的部队。他们站在被热浪炙烤得滚烫的青石板上,沉默地看着四周。一名士卒下意识地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却发现自己的铁护臂上,那层怎么擦都擦不掉的白色骨灰,已经不见了踪影。
“都……都尉……”一名校尉的声音有些干涩,“我等……现在如何?”
侯景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城外中军大帐的方向。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惊骇,有茫然,更多的,是一种……作为一个纯粹武人,在目睹了超越自己认知范畴的力量后,所产生的本能敬畏。
“收拢部队,清点人数。”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原地……待命。”
……
驿站大堂。
瘫坐在地的李辅国,被人搀扶了起来。他脸色煞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眼神涣散,仿佛大病了一场。
顾长生缓步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同样苍白,脚步也有些虚浮,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安般若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顾长生身后。她一言不发,只是将两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顾长生面前的桌案上。
第一样,是一个用黑布包裹的、已经被拆解开的圆饼状物体。从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被高度提纯的火药、铁砂,以及一个结构精巧的、用铜片和羊肠线制成的延时引信。它的做工,远超普通军械,上面甚至还刻着一个极小的、代表“内库监造”的“内”字戳印。
正是那枚“霹雳火龙弹”的同类物。
第二样,是一卷小小的、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纸卷。
李辅国的瞳孔,在看到那枚戳印时,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
顾长生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将那卷油布纸卷,缓缓地展开。
那是一封信。
信上的字迹潦草而急切,内容却是触目惊心。写信人,正是凉州叛将阿史那·承庆麾下的一名亲信。信中,他详细汇报了“骨疫”大阵的进展,并明确提到了,他已按照“李公”的指示,在“庚字”总枢纽处留下了阵法最薄弱的后门,只待“李公”派来的“内应”,引爆信物,便可里应外合,将所有入城者一网打尽。
信的末尾,还附上了一份简单的地图,清晰地标注了“鹞离卫”入城后,从何处可以最快抵达“庚字”枢纽。
这封信,便是之前在钟楼之上,安般若的“听风营”从那三名“鹞离卫”心腹身上,连同“霹雳火龙弹”一起,“取”来的。
大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封信上。崔器、石破金、康慈……他们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与杀意。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借刀杀人。
这是通敌!是叛国!
李辅国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证据,确凿无疑。
按照大唐军法,监军通敌,可不经上报,由军中主将先斩后奏。
石破金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刀柄与刀鞘摩擦,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噌”的一声。
“监军大人,”顾长生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咱家……不,贫道这里,也有一份‘合规矩’的东西。”
他将那封信,轻轻地推到了李辅国的面前。
李辅国看着那封信,如同看着一条索命的毒蛇。他知道,只要这封信呈到灵武,呈到那位新皇的案头,他李辅国就算有天大的功劳,也只有死路一条。
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对着顾长生,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与冰冷的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天师……天师饶命!”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咱家……咱家只是一时糊涂!是……是阿史那·承庆!是他派人蛊惑咱家!咱家对陛下,对大唐,忠心耿耿啊!”
顾长生没有理会他的哭嚎。他只是俯下身,捡起了那枚被拆解的“霹雳火龙弹”,在手里掂了掂。
“内库监造,威力甚宏。若非贫道提前让‘听风营’的弟兄,换下了‘庚字’枢纽的引信,又以‘八牛弩’破其邪祟之气……此刻,我归义军数千将士,连同监军大人麾下的百名‘鹞离卫’,怕是都已化为这凉州城中的一缕冤魂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李辅国的心上。
他不是在定罪,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让李辅国无法辩驳、也让周围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的事实。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然,监军大人终究是陛下亲派。贫道,一介方外之人,无权处置。”
李辅国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出一丝求生的希望。
“此番凉州大捷,监军大人坐镇中军,运筹帷幄,当记首功。”顾长生缓缓说道,“只是……大人麾下那几名校尉,识人不明,竟被叛军细作所渗透,险些酿成大祸。此乃……监军失察之罪。”
李辅国呆住了。
他看着顾长生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一瞬间,竟没能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
崔器上前一步,声音冰冷如铁:“按照《大唐军功赏罚条例》·监军篇,第十七条:监军所部,若因失察,致军情外泄,或使大军陷于危难者,当夺其兵权,戴罪立功。其所部兵马,暂由军中主将代为接管,直至战事结束,再交由兵部论处。”
崔器作为前长安不良帅,对大唐的律法条文,了如指掌。此刻他引用的条例,精准、致命,如同一把外科手术刀,切开了李辅国最后的防线。
李辅国,终于明白了。
对方,不杀他。
也不把他“通敌”的罪证上报。
而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一个“监军失察”的台阶。
这个罪名,不大不小。足以让他灰头土脸,但罪不至死。而代价,就是他手中最精锐的、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那一百名“鹞离卫”的指挥权。
这是一场交易。一场他无法拒绝的交易。
他看着顾长生,那张年轻的、甚至有些过分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李辅国,却仿佛看到了比万丈深渊还要可怕的东西。
这个人,不仅能看穿他的计谋,甚至连他计谋失败后的反应、他内心的恐惧、他最后的底牌,都算得一清二楚。
他不是在和一个年轻道士博弈。
他是在和一个……怪物……博弈。
“咱家……咱家……有罪!”李辅国再次磕下头去,声音已经嘶哑变形,“咱家……失察!愿……愿将‘鹞离卫’,暂交天师……统一指挥,戴罪立功!”
顾长生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将那封作为“罪证”的信,当着李辅国的面,缓缓地,送入了身旁牛油巨烛的火焰之中。
信纸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里。
交易,完成。
就在这时,一名身背三面靠旗的“听风营”斥候,从门外疾步而入。他单膝跪地,动作迅捷如风。
“报——!”
他的声音,打破了堂内的诡异气氛。
“天师!东路八百里加急军情!”
安般若上前,接过斥候呈上的、封着火漆的竹筒。她用一柄随身携带的银质小刀,熟练地割开封口,取出一卷用薄如蝉翼的绢布写就的密信,展开,递给了顾长生。
顾长生的目光,落在绢布之上。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绢布上,没有太多文字,只有一幅潦草的地图,和几个触目惊心的血字。
地图的中央,是一个被巨大墨团圈起来的城池,旁边标注着两个字:睢阳。
而在那墨团周围,密密麻麻的,全是代表叛军主力的红色箭头。
血字写道:
“妖阵锁城,人祭炼神,危在旦夕,速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