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殳的背影消失在清晨灰蒙蒙的街角,步履比平日更显沉重。
那口刻了符文的柏木棺已被官署来人无声无息地抬走,连同里面那具曾浮现她生辰八字的无头女尸,仿佛昨夜惊魂只是一场集体癔症。
但安心知道不是。
指尖那残留的、只有她自己能感知的微弱灼热感,和魏殳刻完符文后看她那晦暗难明的一眼,像两根冰冷的针,不断刺着她空白的记忆。
“呆在铺子里,哪儿也别去。”
“尤其,不准再碰任何东西。”
他的警告言犹在耳。
棺材铺里只剩下她一人。
日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柱,无数尘埃木屑在其中无声飞舞。
一切都恢复了白日的秩序和平静——刨光的木头散发着清淡的香气,工具整齐挂放,几口完工或未完工的棺材静静陈列,透着一种对待死亡的寻常与肃穆。
可安心却觉得,这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骚动。
她不敢靠近堂屋正中那块地方,那里还残留着棺木被巨力撞击后留下的细微划痕,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阴寒的气息。
她强迫自己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后堂,试图用劳作驱散脑子里那些混乱恐怖的画面。
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忽然,她的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从魏殳的床板底下滚了出来,是个小小的、深褐色的陶罐,罐口用一种暗红色的泥封得严严实实,罐身上似乎还刻着一些极浅的、难以辨认的纹路。
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攫住了她。
这里面是什么?魏殳藏的?为什么放在床底下?
她犹豫着,想起魏殳的警告。
但昨夜发生的一切,以及他今早诡异的举动,都像钩子一样拉扯着她的神经。
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伸出手指,碰了碰那冰凉的陶罐。
就在指尖触及罐身的刹那——
“嗬……”
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贴着耳根子的叹息,陡然在她身后响起!
安心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冻住。
那绝不是幻觉!
她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只有几件魏殳的旧衣服挂在墙角的钉子上,随着她转身带起的气流微微晃动。
可那声叹息……阴冷,湿滑,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怨毒和……悲伤?
她的心跳如擂鼓,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过空荡荡的后堂,最后落回那陶罐上。
是它?
她咬咬牙,强压下逃离的冲动,手指颤抖着,再次碰向陶罐。
这一次,没有叹息。
但一幅破碎的画面却毫无征兆地、猛烈地撞进她的脑海!
冰冷的河水,疯狂地涌入她的口鼻,肺叶灼痛般炸开……水草般缠绕的黑发……一只苍白浮肿的手在水下挣扎……还有一片刺目的红,像是嫁衣,又像是血,弥漫了整个视野……
“呃!”
她闷哼一声,触电般缩回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是……什么?是她的记忆?坠河时的记忆?
可那只手……那片红……似乎并不属于她!
那陶罐里,到底封着什么?!
为什么一碰它,就会引出这些可怕的东西?
她死死盯着那不起眼的陶罐,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毒物。
就在这时——
“嘻嘻……”
一声轻佻又诡异的嬉笑声,突然从前堂传来!
是纸人!
安心头皮瞬间炸开!
白天!
现在是白天!
那些东西从未在白天出现过!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前堂又恢复了死寂。
过了许久,她才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挪到通往前堂的门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
堂屋内光线昏暗,那些纸人童男童女依旧安静地立在角落,脸上挂着千篇一律的、僵硬的笑容。
仿佛刚才那声嬉笑,只是她的又一重幻觉。
可她分明看到,其中一个纸人童女的手臂,似乎……极其轻微地、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个角度。
那用毛笔画出的眼睛,墨黑的瞳仁好像正斜斜地、越过虚空,落在她的身上。
安心猛地缩回头,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这铺子里的东西,真的活了。不仅在夜里,现在连白天也……
魏殳他知道吗?他那些符文,是不是就是为了镇压这些东西?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抱住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
巨大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感觉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渐渐西斜,窗棂投下的光柱变得越来越倾斜,越来越暗淡。
魏殳还没有回来。
不安感在安心心里疯狂滋长。
他去得太久了。
只是去官署询问一下女尸的来历,需要这么久吗?
难道……他出了什么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心。
就在她几乎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逼疯时,铺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魏殳沉稳的步子,而是略显凌乱、迟疑的脚步声。
安心猛地抬头,屏息凝神。
铺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头发花白的老妪颤巍巍地站在门口,夕阳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挎着一个盖着蓝布的篮子,脸上带着一种惶恐又急切的神情,探头朝铺子里张望。
“魏……魏师傅在吗?”
老妪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安心迟疑了一下,站起身:“他…他出去了。您有什么事?”
老妪一听,脸上的急切更浓了,她迈过门槛,快步走进来,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一把抓住安心的手。
老妪的手冰凉粗糙,还在微微发抖。
“姑娘,行行好,帮老婆子我叫叫魏师傅!出大事了!我儿……我儿他……”
老妪语无伦次,眼泪滚落下来,“他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就倒在院子里,没气了啊!身子都僵了!求魏师傅行行好,给打口薄棺,让他入土为安吧!”
又一口棺材!
安心的心猛地一沉。魏殳不在,但这生意……
她看着老妪悲痛欲绝的脸,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而且,她心底隐隐有一种感觉,这老妪来得太巧了,巧得令人不安。
“婆婆,您别急,先坐下歇歇。”
安心扶着她到一旁的条凳上坐下,“魏师傅应该快回来了。您跟我说说,您儿子……是怎么没的?”
老妪用袖子擦着眼泪,哽咽道:“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好端端的,早上起来还说要去砍柴,晌午没回来吃饭,我出去找,就看见他倒在院墙根下,瞪着眼,张着嘴,像是……像是活活吓死的啊!”
吓死的?
安心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他身上……可有什么伤口?或者……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试探着问。
老妪努力回想,茫然地摇头:“没……没有伤口……就是、就是手里好像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我掰都掰不开……”
“攥着什么?”安心的声音绷紧了。
“好像……好像是一小块红布条……”老妪啜泣着,“看着……看着有点眼熟,像是……像是前几天河里漂下来的那个无头女尸身上穿的……但那女尸不是被官署收走了吗?我儿他怎么会……”
红布条?!无头女尸?!
安心的呼吸骤然停止!
脑海中断续的画面再次翻涌——冰冷的河水,挣扎的苍白的手,还有那片刺目的、弥漫一切的红!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轻微的落地声从前堂角落传来。
安心猛地转头。
只见那个纸人童女脚下,静静地躺着一小块褪色发皱的红色布条。
和她脑海中那片刺目的红,一模一样!
纸人脸上那僵硬的笑容,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诡异阴森。
老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就是那个!就是那种红布!我儿手里攥着的就是它!它怎么会在这里?!鬼……有鬼啊!!”
老妪吓得魂飞魄散,连篮子都顾不上拿,连滚爬爬地冲出了棺材铺,瞬间消失在昏暗的街道尽头。
铺子里,只剩下安心一个人。
面对着一地惨淡的夕阳光晖,面对着一角落诡笑着的纸人,面对着地上那块仿佛散发着血腥味的红布条。
夜风开始呼啸,吹得门板嘎吱作响。
远远地,似乎传来了打更人模糊的梆子声。
咚——咚——咚——
天,快黑了。
而魏殳,依旧没有回来。
新订棺材的客人……已经来了。
或者说,“它”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