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流逝,在刻意营造的平静与疏离中,显得不疾不徐。
转眼间,谭韫航在海外的求学生活已过去大半。
最初的混乱与空洞,并未消失,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终会归于表面的平静,沉入难以触及的深处。
他逐渐习惯了这种近乎隐士般的生活,古典文献学的浩瀚烟海,成了他最好的精神避难所。
那些跨越千年的文字,承载着不同时代人类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与他自己那点纠缠不清的情感相比,显得如此宏大而悠远。
沉浸其中,他得以暂时从谭韫航的个人困境中抽离,成为一个纯粹的观察者和思考者。
他的公寓不再像最初那样冰冷空旷。
阳台上多了几盆耐活的绿植,是他某次路过花市时顺手买的,但这似乎开启了他某个未知的开关。
从最初只是浇水维持生命,到后来开始研究不同植物的习性,再到兴致勃勃地购入各种园艺工具、肥料和五花八门的花种。
他的阳台,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型的、生机勃勃的绿色王国。
有从种子开始、颤巍巍冒出两片嫩芽的罗勒和薄荷,散发着清新的香气,成为他厨房调料的来源;有在二手市场淘来的、经过他精心修剪后重新焕发生机的月季,鼓胀的花苞预示着不久后的绚烂;还有几盆多肉植物,胖乎乎的叶片挤在一起,憨态可掬。
他甚至尝试着种了一株小番茄,看着它从纤细的幼苗,到开出黄色的小花,再到结出青涩的果实,每天的变化都带给他微小的惊喜和期待。
照料这些植物,成了他每日固定的仪式。
清晨,在煮咖啡的间隙,他会拿着小喷壶,细心地给每一片叶子喷上水珠,检查土壤的湿度,观察是否有新叶萌发,花苞是否又长大了一些。
傍晚归来,无论多累,他也会先到阳台看看他的孩子们,拔掉偶尔冒出的杂草,或者只是静静地看一会儿它们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样子。
这个过程缓慢而安静,需要极大的耐心。但他乐在其中。
看着生命在自己指尖下一点点成长、绽放,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治愈力。
那些植物不会说话,却用最直观的方式回应着他的照料——新抽的嫩芽,舒展的叶片,绽放的花朵,都是无声的感谢。这比任何复杂的人际关系都来得简单、纯粹。
厨房的储物柜里,调料渐渐齐全,他甚至能熟练地做出几道味道不错的家乡菜,虽然只有一个人品尝。
书架上的书越来越多,分门别类,井然有序。
阳台上花草的清香,与书卷的墨香、食物的烟火气交织在一起,让这个原本冰冷的异国公寓,终于有了家的温度。
他开始允许自己享受这种独处的、缓慢的节奏。
周末的早晨,他会睡到自然醒,先去阳台问候他的花草,然后去街角那家他常去的咖啡馆,点一杯拿铁,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一本闲书,或者只是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发呆,一坐就是一个上午。
阳光透过玻璃窗,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下午,他可能会去市立美术馆,在一幅幅画作前驻足,尝试理解那些色彩和线条背后隐藏的情感与故事。
或者,只是沿着河岸散步,听着耳机里舒缓的古典乐,看河水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看水鸟掠过水面,留下短暂的痕迹。
他结识了几个谈不上深交、但相处舒适的朋友。
有同系沉迷于中世纪手稿的德国女孩艾拉,有在咖啡馆打工、梦想成为作家的本地青年里奥。
他们会一起讨论晦涩的文本,分享各自的文化趣事,或者在某个周五的晚上,聚在谁的小公寓里,吃一顿简单的晚餐,喝一点酒,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种关系轻松、没有负担,没有人探究他的过去,没有人对他投以过度的关注。
他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有些安静、学识渊博、长相出色、并且莫名很会养花的东方同学。
他甚至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每周去一次本地的动物收容所做义工。
那里有各种各样被遗弃的小动物,它们不会说话,却能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依赖和感激。
他会花上几个小时,帮忙清理笼舍,给猫咪梳毛,或者只是坐在那里,抱着一只胆小的狗,静静地抚摸它,感受着那小生命逐渐放松、在他怀里发出安稳的呼噜声。
这种纯粹的、不求回报的付出和陪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和平静。
看着那些小动物因为一点点关爱而重新变得活泼信任,他仿佛也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抚慰自己那颗在任务轮回中早已疲惫不堪的心。
有时,他会带一些自己阳台收获的、猫草种子种出来的新鲜猫草给收容所的猫咪,看着它们陶醉地啃食,心里也跟着柔软起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安稳,甚至可以说是开心的。
那种开心,不是激烈的狂喜,而是如同溪流般潺潺不息、浸润身心的平和与满足。
是早晨醒来看到阳光洒在书页和叶片上的暖意,是做出了一道成功菜肴时微小的成就感,是看到第一朵月季绽放时的惊喜,是在收容所被一只小狗湿漉漉的鼻子蹭手心时的柔软,是夜晚合上书页、嗅着阳台传来的隐隐花香时,内心那片难得的、不被任何纷扰占据的宁静。
他很少再去刻意回想圣樱学院的一切。常明轩和顾言的面容,在记忆里渐渐变得有些模糊,如同褪色的旧照片。
那些激烈的爱恨、纠缠的熟悉感,似乎真的被时间和距离冲淡了,被封存在了大洋彼岸,不再能轻易触动他。
橙子那橘色的小身影,也化为了一个温暖而遥远的符号。
小七依旧没有动静,仿佛默认了他这段休假期。
谭韫航甚至开始觉得,或许他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忘记任务,忘记攻略,忘记那些复杂的情感,只做一个普通的、沉浸在知识、花草与平静日常中的留学生。
这天傍晚,他从收容所回来,手里提着一袋顺路买的食材,还有一小包新淘到的、据说能开出蓝色花朵的牵牛花种子。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街道两旁的橱窗陆续亮起温暖的灯光。他听着耳边陌生的语言,看着周围迥异的建筑,心里却奇异地生出一种此处亦可是吾乡的安然。
他回到公寓,打开灯,暖黄色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暮色。
他将食材放进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走到阳台。
晚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吹拂着他的发丝,也带来阳台上薄荷与罗勒的混合清香。楼下街道上,孩子们在嬉笑打闹,邻居家传来隐约的饭菜香气。
他小心地拆开那包牵牛花种子,看着掌心那些深色的小颗粒,已经开始想象它们爬满阳台栏杆、开出蓝色小喇叭的样子。
一切都很平凡,却很真实。
他靠在栏杆上,微微仰起头,看着天际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
没有悸动,没有疼痛,没有算计。
只有一片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内心安宁,与指尖泥土和种子的微小触感。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唇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或许,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潜意识里所追求的。
不是被爱,不是去爱。
只是这样,简单地、安稳地、为自己而活着,与书本、花草和安静的生命为伴。
这份偷来的平静,在这一刻,终于不再是盔甲,而是真正化为了滋养他干涸心田的甘泉。
他感到开心。
一种扎根于日常土壤深处、缓慢生长出来的、坚实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