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切在深褐色木桌上,亮得晃眼。
李将来坐在窗边,脊背挺得笔直,像棵扎在土里的青松。
校服衬衫领口系得整齐,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却有力。
他面前的竞赛计划书上,密密麻麻的演算公式挤得满页都是。
铅笔芯的痕迹有深有浅,能看出他反复涂改的纠结。
纸边还沾着点橡皮屑,是刚擦过的,指尖碰一下就会掉。
可他的注意力,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对面。
苏念。
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滋味——像掺了苦糖的水,甜里裹着涩。
有去年被拒绝的疼,也有现在她靠近的慌。
她是在一个月前,毫无征兆地重新闯入他的生活的。
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季风,席卷了他原本平静无波的高三时光。
带着他最爱喝的牌子的矿泉水,出现在篮球场边。
用那种他从未在别人脸上见过的、混合着愧疚与热烈期盼的眼神看着他,连呼吸都带着点急。
他应该讨厌她的。
至少,他一直在试图这样做。
毕竟,一年前,也是她,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在他鼓起全部勇气表白后,对他说:“李将来,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你太幼稚了,而且……我们未来的路不一样。”
那句话像盆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连手指都冻得发麻。
他看着她转身走向那个家境优渥的学长,学长递过头盔时,她笑的样子比阳光还晃眼。
而他攥着口袋里没送出去的情书,纸角都被捏皱了,字都晕开了点。
他删除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微信、qq,连通话记录都清得干净。
将那些还没来得及送出的手写信锁进抽屉最深处,压在旧课本下面。
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永无止境的题海之中,连课间都在刷题,怕一闲下来就想起她。
他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直到她再次出现。
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热情,送水、讲题,仿佛过去那个残忍的拒绝者从未存在过。
他筑起了高高的心墙,用冷得像冰的态度挡她——她送水,他说“不用”,连瓶子都没碰。
她讲题,他低头不吭声,连眼神都不抬,怕自己软下来,又被伤害。
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大小姐一时兴起的游戏,看她丢弃的玩具是否还忠心耿耿。
可是……
“李将来,”她忽然抬起头,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关于你刚才写的这个数据采集模块,我有个想法。”
他心头莫名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眼。
瞬间,撞入了她的眼眸中。
那不是他熟悉的、带着审视或怜悯的眼神,也不是她近来常常流露出的、让他心烦意乱的讨好与补偿。
此刻,她眼里没了之前的愧疚或讨好,只剩纯粹的欣赏——像看到喜欢的书,眼神亮得发闪。
连说话都带着“你好厉害”的劲儿,阳光恰好落在她眼底,映得瞳仁像浸了泉水的黑曜石,亮得晃眼。
那光芒如此专注,如此真挚,仿佛他刚才写下的不是几行枯燥的技术描述。
而是什么蕴藏着无限可能的智慧结晶,值得她这样认真对待。
她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桌子凑过来,气息里带着点淡淡的洗发水香,像刚洗过的青草。
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先轻轻碰了下纸边,确认没碰到他的字迹,才点在空白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连指尖都泛着浅粉,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你看,如果在这里,借鉴一下卡尔曼滤波算法的思想,是不是能更好地处理传感器数据里的噪声,提高采集精度?”
她语气认真,带着探讨的意味,眼神里没有丝毫的质疑。
只有一种“我相信你一定能懂”的笃定,“我记得你高二参加数学竞赛时,最后一道题就是用卡尔曼滤波解的。”
“当时评委还夸你‘思路特别巧’,最后拿了省一等奖——我当时在台下看颁奖,记得可清楚了。”
李将来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随即漏跳了一拍。
她记得。
她不仅记得他擅长什么,甚至能如此精准地将他的长处应用到具体的项目中。
这种被深刻了解、并被极度认可的感觉,像一股温热的暖流。
猝不及防地渗透了他心底某处坚硬的冻土,连指尖都跟着发暖。
他发现自己筑了好久的心墙,在这一刻晃了晃——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笔,笔杆都被攥得发烫。
连呼吸都乱了节奏,之前想好的“拒绝的话”,全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他应该推开她的。用更伤人的话语,让她知难而退,让她像一年前那样,彻底离开他的世界。
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提出的这个竞赛项目——一个基于物联网技术的智能家居节能优化系统。
想法之新颖,构思之巧妙,完全超出了他对一个“文科生”的认知。
尤其是那几个核心的优化算法构想,连他这个沉浸在理科世界的人都感到惊艳。
这绝不是一个肤浅的、只懂得吃喝玩乐的人能提出的东西。
眼前的苏念,和他记忆中那个因为“他幼稚”、“没钱”而拒绝他的女孩,判若两人。
“……嗯。”他喉咙里挤出个短促的音,干涩得像卡了沙。
视线有些狼狈地从她脸上移开,重新落回纸面,努力聚焦在她手指点着的那片空白。
指尖在公式上划了下,却没看清写的是什么,只觉得苏念刚才说的“卡尔曼滤波”,在脑子里反复转,连耳尖都悄悄热了。
“卡尔曼滤波……确实可以应用。”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了一些,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软化。
“对吧!”苏念的眼睛更亮了,那光芒几乎有些灼人。
她完全没在意他细微的异常,整个人都沉浸在思路贯通的兴奋里,脸颊染上淡淡的粉色。
像刚运动完的样子,“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这个想法只有你能完美地实现出来。”
她的话里带着全然的信赖,像把重要的东西交给他,语气里没一点怀疑。
只有“你肯定能行”的笃定——连尾音都飘着甜。
“这个系统最难的就是核心算法的稳定性和效率,但我一点也不担心。”
她看着他,唇角弯起一个极其柔和的弧度,语气轻快却无比坚定,“因为是你啊,李将来。只要你愿意做,就一定能做到最好。”
——“因为是你啊。”
这五个字,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一年前,她的话语是冰冷的刀,切割着他的自信。
她看不到他熬夜刷题的努力,看不到他在竞赛中获得的荣誉,只看到他的青涩和他不够优渥的家境。
可现在,她却如此笃定地告诉他——“因为是你啊”、“你一定可以做到最好”。
这种颠覆性的评价,让他整个灵魂都感到了困惑和……一丝隐秘的悸动。
一种混着委屈、不解,还有想被认可的痒,像细藤蔓悄悄缠上心脏,越缠越紧——连呼吸都觉得有点闷。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冲动——他想问她,既然你觉得我可以,为什么一年前又要那样否定我?
这一年,你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但他不敢。
他怕得到的答案,是他无法承受的又一次玩笑或怜悯。
怕自己刚软下来的心,又被狠狠扎一下。
他只能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笔,指节泛白,连笔杆都被捏出了痕迹。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试图掩盖住眸底翻涌的所有混乱波澜。
“我试试。”他喉结滚了滚,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低得像怕被听见。
笔尖在纸上戳了个小墨点,才把笔放下——这三个字说得慢,却带着郑重,像在心里反复掂量过,才敢说出口。
“太好了!”苏念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认可。
她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重新拿起自己的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开始规划下一步。
“那我们就这么定了!硬件选型这部分我可以多负责调研,我认识一个师兄,他在电子实验室待过,能帮我们找资料。”
她开始兴致勃勃地说,语速轻快得像蹦跳的豆子,眼神里满是憧憬。
说到“硬件调研”时,还从包里掏出张记满笔记的便签,纸边都磨软了,显然是提前查好的,字里行间都是认真。
仿佛他们真的是合作无间、彼此信赖的伙伴,要一起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事。
李将来沉默地听着,偶尔在她询问时,简短地回应一两个“嗯”或“可以”。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掠过她神采飞扬的侧脸。
阳光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镀了一层柔软的金色光边,她微翘的鼻尖,饱满的唇瓣,都显得格外生动。
她不再是那个遥远模糊的、带着伤害色彩的旧日幻影。
也不是那个让他心生警惕的、充满不确定性的闯入者。
此刻的她,鲜活、真实、聪慧得令人侧目。
并且……正在为他打开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窗,邀请他一起建造一个令人心动的未来。
这个认知让他慌——像手里的笔突然掉了,连捡都忘了。
却又有点被勾住的痒,比如想起她刚才眼里的光,想起她记得他竞赛的细节。
这些都比她之前送水、送点心,更让他心动,像被羽毛扫过心尖,轻轻的,却很痒。
他发现自己筑的高墙,从里面裂了缝——之前觉得她“别有用心”。
可现在看她为项目查资料、记细节,那些“警惕”像被晒化的冰,慢慢软了,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了点。
这比任何热烈的追求,都更具杀伤力。
他该怎么办?
继续坚守着那份源于过往伤害的冷漠,将她彻底推离?
可是,那道名为“欣赏”的光,已经照进了他封闭的心房,让他贪恋这份久违的、甚至是从未得到过的温暖与认可。
还是……放下戒备,尝试着,去相信这一次的她,是真实的?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一年前那种被否定、被抛弃的刺痛感,虽然已被时间磨钝,却依然潜伏在心底。
像颗没拔干净的刺,一碰就隐隐作痛。
他还有勇气,再冒险一次吗?
“李将来?”苏念的声音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
“你……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行?”
他猛地回神,发现她正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欣赏未退。
却又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忐忑,仿佛怕自己的提议被他全盘否定,连嘴角都抿紧了点。
这种眼神,让他心头那块最坚硬的冰,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几乎是仓促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开始快速地收拾桌上的书本和稿纸。
手指胡乱地收书本,稿纸都碰掉了两张;弯腰捡的时候,脸还热着——怕苏念看出他的慌。
只能用“收拾东西”躲着,动作快得像在逃,连呼吸都带着急。
“没有。”他站起身,声音依旧有些生硬,却不再冰冷,像初春刚化的雪水,软了点。
“思路很好。我……先回去仔细想想具体的实现方案。”
说完,他拿着自己的东西,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快步离开了图书馆这个让他心绪翻腾的角落。
苏念看着他近乎逃离的背影,脸上明媚的笑容渐渐淡去,转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几分终于撼动冰山的欣慰,有看到他动摇的心疼。
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心酸与坚定的温柔——她知道,改变需要时间,他的防备,不是一天就能卸下的。
她轻轻低下头,指尖在自己笔记本的空白页面上,无意识地写下两个字——“将来”。
字迹写得很轻,却很认真,像在心里默念了好多遍。
而已经走到图书馆门口的李将来,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高大的廊柱投下的阴影里,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阳光正好,将苏念和她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温暖而朦胧的光晕之中。
她低着头,纤细的背影看上去有种莫名的专注,和一种引人心疼的孤单,像株安静的小草。
他紧紧地攥住了拳,指节都泛了白——脑子里全是去年她转身的背影,又叠上刚才她眼里的光,乱得像团麻。
连脚步都挪不动,怕自己一回头,就忍不住软下来,答应和她一起做项目。
又怕不回头,会错过什么,让原本该亮的未来,又暗下去。
理智在疯狂叫嚣着危险,警告他不要忘记曾经的伤痛,别再重蹈覆辙。
可是,心底却有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问:
如果她眼中的欣赏不是伪装,那他守着的这份冷漠,到底是在护着自己不疼,还是在把能照亮他的人往外推?
这个问题像根线,缠在他心上,拉得紧紧的,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有点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