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乡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血腥味却已渗入泥土,被冬日干冷的风冻结。陈远站在刚刚经历了一场短暂而酷烈清洗的“靖难新军”校场上,脚下是泼水难净的暗红。马彪及其核心党羽的人头,悬挂在残破的旗杆上,双目圆睁,凝固着最后的惊恐与不甘。
归顺的谭部残兵被重新打散编制,由王五派来的靖安营骨干严加管束、操练。陈远没有多余的安抚,只有一道冰冷的军令:“顺生逆死。”
他以雷霆手段,迅速接管了萍乡的防务。名义上,这是“平定叛乱,暂代防务”,郭嵩焘的默许与兵部急于稳定地方的心态,为他提供了暂时的合法性。但陈远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吞下萍乡,意味着他的势力直接暴露在淮系与朝廷更敏锐的视线下,也意味着与淮系本就紧张的关系,彻底撕破了一层伪装。
“大人,清查马彪住所,发现他与淮系往来的密信数封。”王五呈上几封火漆已被拆开的信笺,“其中提及,淮系承诺,若马彪能掌控萍乡,并寻机渗透甚至破坏栖霞谷,将来可保举他一个实缺参将,并助其彻底掌控‘靖难新军’。”
陈远快速扫过信上内容,眼神冰冷。果然如此。淮系从未放弃对赣南的野心,明的暗的,一波接一波。
“将这些信件,抄录副本,妥善保管。原件……送给郭抚台过目。”陈远将信递回。他需要让郭嵩焘,乃至湘系高层,更清楚地看到淮系的咄咄逼人。
整合萍乡的工作千头万绪。军队的整编、地方的安抚、原有利益链条的打破与重建……陈远将大部分精力投入于此,袁州的事务更多交由苏文茵处理。他必须抢在淮系和朝廷做出更强力反应前,将萍乡这块硬骨头啃下来,真正消化吸收,使之成为屏障袁州、甚至向外扩张的前哨。
压力之下,陈远对栖霞谷的倚重更深。他连续去信,除了催促“远火一式”的加速生产,更询问无烟火药与定装金属弹药(使用无烟火药)的进展。他迫切需要更稳定、威力更大、发射特征更小的弹药,来进一步提升“远火一式”的性能,形成绝对的代差优势。
栖霞谷内,炉火日夜不熄。
杨芷幽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全身心沉浸在技术的攻坚中。无烟火药的制备远比黑火药复杂,对原料纯度、化学反应条件、安全性要求极高。她与托马斯·布朗反复试验,失败的次数远超成功的喜悦。刺鼻的化学品气味弥漫在专门的实验工坊内,偶尔的小型爆鸣让所有人心惊肉跳。
身体的异样,在持续的高强度工作和精神压力下,被她刻意忽略了。直到某天清晨,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眩晕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勉强扶住桌案才没有倒下。
“先生!”随侍的年轻女助手惊呼着上前搀扶。
“无妨,许是昨夜未曾休息好。”杨芷幽摆摆手,脸色却有些苍白。她深吸几口气,压下喉咙间的不适。这种情况,近来似乎……越来越频繁了。
一个模糊的、被她刻意压抑的念头,悄然浮上心头。月事……已迟了半月有余。
她的心猛地一跳,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难道……
不,不可能。她在心中立刻否定。那只是压力过大,作息紊乱所致。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回到那令人头疼的硝化棉安定性问题上。眼下,没有任何事情比攻克技术难关更重要。
然而,身体的反应却不受意志控制。食欲变得古怪,时而毫无胃口,时而又饥渴难耐。倦意如影随形,常常在查阅资料或与人讨论时,便感到一阵阵难以抗拒的疲惫。
这些细微的变化,未能瞒过赵老根的眼睛。这位老成持重的基地管家,看着杨芷幽日渐清减却偶尔会莫名失神的脸庞,心中疑虑渐生。他悄悄找来那位知晓内情的老郎中。
“先生近日身体似有不适,您看……”赵老根忧心忡忡。
老郎中捻着胡须,沉吟道:“脉象虽因操劳有些紊乱,但……滑利之象似乎更显。只是时日尚浅,加之先生心力交瘁,脉象不稳也是常理。还需再观察些时日,方能确定。”
赵老根心中了然,更多了几分慎重。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杨芷幽的膳食,增加了些温和滋补的汤水,并尽量将一些琐碎的庶务揽到自己身上,希望能为她分担一二。
杨芷幽察觉到了赵老根无声的关怀,心中微暖,却也无暇深究。她将所有的心力,都投入到了那即将迎来突破的关键实验上。
经过无数次调整配方和工艺,他们终于得到了一小批性能相对稳定的片状无烟火药。初步测试显示,其能量远超黑火药,烟雾极少。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饶是以杨芷幽的清冷性子,此刻也忍不住声音发颤,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这意味着,“远火一式”的威力将得到质的飞跃,射程、精度和隐蔽性都将大幅提升!
她立刻亲自提笔,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连同第一批无烟火药样品,火速送往袁州(实为萍乡)的陈远处。
信使带着捷报离去,杨芷幽却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扶住门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一次,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那个可能,如同山谷间悄然萌发的春芽,无论她是否愿意面对,都已无法忽视地存在于她的生命之中。
她抚着小腹,望着谷外苍茫的群山,目光复杂难明。技术的突破带来了希望,而这身体里悄然孕育的未知,则带来了更深的羁绊与……一丝隐约的恐惧。陈远正在前方与人浴血搏杀,扩张势力,而她却在这里,怀揣着一个可能彻底改变两人关系的秘密。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