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十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些。
北京城内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护城河畔的柳树已抽出嫩绿的新芽,透着一股勃勃生机。
帝国在经历了跨洋电报的挫折与磨练、漠北定鼎的宏图初展、以及格物之学与高考新政在四省乃至新设的蒙古布政使司星火燎原般推行后,进入了一段难得的、高速而平稳的发展期。
朝堂上下,忙于消化这前所未有的扩张成果,将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内部建设与秩序巩固之中。
在这一片蒸蒸日上的气象里,紫禁城乾清宫内,弘治帝朱佑樘在处理完一日政务后,却难得地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御案,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落在了侍立在一旁、正兴致勃勃汇报着“神工贰号”电缆铺设船改进进度的太子朱厚照身上。
朱厚照今年已满十八,身量愈发挺拔,眉宇间虽仍残留着些许少年跳脱,但经过督造电报工程、尤其是处理“神工壹号”危机等事的磨砺后,已隐隐透出一股沉稳干练之气。
只是此刻,他谈起那些齿轮、明轮、橡胶绝缘,依旧眉飞色舞,浑然未觉父皇那带着深意的目光。
“照儿,”弘治帝忽然开口,打断了太子关于新式液压缓释装置的描述,“你年岁也不小了。朕与你母后,近日都在思量你的婚事。”
朱厚照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兴奋神色瞬间凝固,随即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慌乱,他强自镇定道:“父皇,儿臣……儿臣觉得,国事繁忙,格物维新,此事……此事不必急于一时。”
“哦?”弘治帝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戏谑,“朕倒觉得正是时候。内阁几位阁老,还有宗人府,都递了折子,言及国本之事。朕瞧着,诚意伯家的千金,知书达理;英国公家的孙女,将门虎女,英气勃勃;还有……”
“父皇!”朱厚照这下真急了,也顾不得礼仪,猛地抬起头,脸上涨得通红,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儿臣……儿臣还不想成婚!那些……那些女子,儿臣一个都不喜欢!”
“胡闹!”弘治帝放下茶盏,面色一沉,“婚姻大事,岂能由着你的性子来?身为太子,正位东宫,延绵皇嗣,亦是你的责任!”
朱厚照见父皇似乎动了真怒,心下更慌,却又不敢顶撞,只得低下头,双手紧握成拳,指节都有些发白,嘴里嘟囔着,声音虽小却足够清晰:“……儿臣……儿臣心里已有人了。”
“谁?”弘治帝追问,眼底的笑意几乎要藏不住。
朱厚照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憋了半晌,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近乎哀求地道:“……是……是陆师傅家的……芷儿妹妹……”
暖阁内一时寂静。侍立的太监宫女们都屏息凝神,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弘治帝看着儿子那副窘迫又倔强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先前刻意营造的严肃气氛瞬间冰消瓦解。“哈哈哈……朕还以为你能憋到什么时候!你这点心思,莫说朕与你母后,便是这满朝文武,京城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朱厚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父皇戏弄了,顿时窘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哪还有半分平日谈论格物、指挥若定的储君风范,完全是个情窦初开、被长辈戳破心事的少年郎。
弘治帝笑罢,神色转为温和,带着一丝感慨:“陆卿乃朕之肱骨,国之柱石。自他出现,献格物,兴实业,开海疆,定漠北,使我大明气象一新,国力日盛。其妹陆芷,朕与皇后也见过多次,聪慧明礼,性情温婉,更难得与你志趣相投,于格物算学上亦有灵性。这门婚事,朕……允了。”
朱厚照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几乎要跳起来,连忙跪下:“儿臣……儿臣谢父皇恩典!”声音都因激动而带着颤抖。
弘治帝满意地点点头:“起来吧。此事朕会与你母后商议,择吉日下旨。陆家虽非累世公卿,然陆仁之功,足以封侯拜相,门楣之显,已不逊任何世家。更何况……”他语气微冷,“那些所谓的世家,盘根错节,与文官集团牵扯太深,朕有时亦不得不妥协。能与陆家结亲,朕心甚慰。”
当日下午,坤宁宫内,张皇后听闻皇帝已正式应允太子与陆芷的婚事,脸上顿时绽放出舒心而欣慰的笑容。她拉着弘治帝的手道:“陛下圣明!臣妾早就瞧着芷儿那孩子好,模样周正不说,性子沉静却不失灵动,与照儿那般跳脱的性子正是互补。每每她入宫,照儿都能安静许多,还能一起讨论那些格物算式,实在是天作之合。”
张皇后对陆家的好感,并非仅仅因为陆仁的权势和功劳。
她与陆仁的母亲张氏,因着同姓的缘分,加之陆家女眷偶尔蒙恩入宫,有过数次接触。
张氏虽出身农户,后来家境巨富,却不显丝毫骄矜之气,言谈举止朴实真诚,带着一种民间特有的鲜活与温暖,让久居深宫、见惯了虚伪客套的张皇后感到格外舒适与放松。两人颇为投缘,张皇后甚至私下里会召张氏入宫话些家常。
“陆家老夫人也是个通透爽利人,”张皇后笑道,“教出的儿子是国之栋梁,女儿也这般出色。这门亲事,臣妾是一万个满意。”
弘治帝颔首:“既然皇后也无异议,那便尽早下旨吧,也好让礼部和钦天监筹备起来。”
圣旨驾临陆府
赐婚的旨意,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亲自送达陆府的。
此时的陆府,早已不是当年河南乡下那个农户院落,也非初入京城时租赁的小院,而是在“明时坊”新城核心区,由陆仁亲自规划设计、格物院建筑所承建的一座融合了中式园林意境与现代化生活设施的庞大府邸。
不过,为了接旨,阖府上下主要成员,包括陆仁、其妻谢琦、父亲陆义、母亲张氏、妹妹陆芷,以及听闻消息早早赶来的二伯陆孝一家、沈默夫妇、赵德柱夫妇等,全都聚集在陆仁位于城西的旧府的正厅及庭院中。
香案早已设好,阖府人等按品秩跪伏在地。当太监那特有的尖细嗓音,清晰而庄重地宣读圣旨时,整个陆府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咨尔工部尚书、太子太保陆仁之妹陆氏,毓秀名门,秉性端淑,赋姿聪慧,勤勉柔顺……堪配东宫。兹特指婚于皇太子朱厚照为太子妃。允称良耦,肇启祥徽。所有诰命、冠服、仪仗,着该部照例备办。钦此!”
“臣(臣妇、民妇)陆仁(陆义、张氏……)接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在庭院中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颤抖。
陆仁叩首接旨,心情复杂难言。一方面是为妹妹感到高兴,朱厚照虽性子跳脱,但本质不坏,且对芷儿一片真心,更难得的是二人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另一方面,亦有一丝难以割舍的怅惘,自己从小护着宠着的妹妹,终究要嫁入天家,未来母仪天下,责任重大,前路亦非全然坦途。
最激动的莫过于张氏。
她接过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如同捧着千钧重担,又似接着无上荣耀,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又是笑又是哭,紧紧拉着身旁陆义粗糙的手:“他爹……你听见了吗?芷儿……芷儿要做太子妃了!咱们陆家……咱们陆家……”她激动得语无伦次。
陆义同样眼眶泛红,这个憨厚了一辈子的老农,只知道重重地点头,嘴里反复念叨:“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陆芷本人,跪在父母身后,早已羞得满脸通红,螓首低垂,不敢抬起。
虽然她与朱厚照青梅竹马,情愫暗生,但直到这明旨下达的一刻,才真切地感受到命运的落定。
心中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亦有少女的羞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
宣旨太监满脸堆笑,又宣读了一系列丰厚的赏赐清单。
除了给陆芷的太子妃诰命、冠服、仪仗、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外,对陆仁父母亦有厚重封赏:特封陆义为“荣禄大夫”(荣誉性散官,从一品),封张氏为“一品诰命夫人”。此外,还有赏赐给陆家的黄金千两、白银万两、御制瓷器、古玩字画等,琳琅满目,摆满了庭院一角。
“陆尚书,陆老爷,陆老夫人,恭喜,恭喜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太监笑着拱手,“陛下和皇后娘娘对陆小姐,那可是满意得紧呐!”
陆仁连忙让管家奉上早已备好的丰厚谢仪。送走天使后,陆府瞬间炸开了锅。
二伯陆孝激动得老泪纵横,拉着儿子陆信的手,对陆义道:“二弟!咱们陆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谁能想到,当年村里那个小丫头,如今竟有这般造化!”陆信一家也是与有荣焉,满脸喜色。
沈默与赵德柱作为陆仁最早的合作伙伴和挚友,更是直接上前,一人一拳轻轻捶在陆仁肩头。沈默笑道:“仁哥!这下可真成了国舅爷了!往后咱们这‘格物实业商会’,可是更有底气了!”赵德柱则嗓门更大:“哈哈!我就说太子殿下看咱家芷儿的眼神不一样!这下好了,亲上加亲!到时候婚礼,俺老赵一定包个最大的红包!”
女眷这边更是热闹。谢琦拉着陆芷的手,轻声细语地安慰和祝福着。赵德柱的夫人、沈默的夫人,以及二伯母等人,则围着张氏,七嘴八舌地道贺,讨论着婚礼的筹备、嫁妆的置办,气氛热烈而喜庆。
在一片喧闹中,陆仁悄悄将朱厚照拉到了一边——太子殿下在圣旨下达后不久,就迫不及待地微服溜出了东宫,赶到了陆府。
“殿下,”陆仁看着眼前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妹夫,却依旧难掩兴奋的年轻人,微笑道,“臣在明时坊二期,临湖的那块最好的地上,为芷儿建了一处新府邸,算是我这做兄长的一点心意,也是她未来的嫁妆之一。”
朱厚照眼睛一亮:“哦?陆师傅出手,必定不凡!快带我去看看!”
一行人乘车来到明时坊新区。穿过郁郁葱葱的绿化带和整齐的街道,在一处静谧的湖畔,一座粉墙黛瓦、飞檐翘角,却明显融合了许多新颖设计元素的府邸呈现在眼前。从外面看,它保持着传统园林的雅致,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错落有致。
然而,走进内部,却别有洞天。
高大的玻璃窗确保了充足的采光;地面铺设着光洁的瓷砖或实木地板;房间里不再是传统的硬木桌椅,而是摆放着柔软舒适的沙发、扶手椅;墙壁上安装着造型优美的壁灯,线路隐藏在踢脚线或装饰线条之后;每个卧室都带有独立的、铺设了白色陶瓷马桶、浴缸和洗脸台,并连接着地下热水管道的“卫生间”;厨房更是宽敞明亮,配备了铁皮包裹的橱柜和特制的金属灶具。
更妙的是,整个府邸地下铺设了暖气管道,冬季可由统一的地暖锅炉供暖,确保室内温暖如春。
水电系统更是全部接通,只要打开龙头,清澈的自来水便哗哗流淌,拉下开关,明亮的电灯便驱散黑暗。
朱厚照像个好奇的孩子,每一个房间都要进去看一看,摸摸光滑的墙壁,按按柔软的沙发,高兴的不行。
“陆师傅!这……这简直比宫里舒服太多了!”朱厚照站在二楼主卧的落地玻璃窗前,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和精心打理的花园,由衷地赞叹,“宫里规矩大,屋子又暗又冷,哪有这里亮堂、暖和、方便!芷儿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陆仁看着朱厚照发自内心的喜悦,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为妹妹准备的,不仅仅是一座豪宅,更是一个融合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现代生活便利与传统美学意趣的家,一个希望她能生活得舒适、自在的庇护所。
夕阳的余晖洒在新城之上,为这片充满活力的土地镀上了一层金色。
陆府内的欢庆气氛仍在持续,而那座湖畔的新府邸,也静静等待着它未来的女主人。
一纸赐婚圣旨,将帝国的储君与格物重臣的家族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不仅是一段姻缘的缔结,更象征着一种新的力量格局与时代精神的融合。
在弘治二十年的这个春天,喜悦与希望,如同抽芽的柳枝,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