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前线,自那批至关重要的粮秣军械如期抵达后,濒临崩溃的战局终于稳住了阵脚。
军营中不再弥漫着绝望与焦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重新燃起的斗志。
将士们吃着热腾腾的饭食,擦拭着保养一新的火铳,心中对那位远在京城、以雷霆手段为他们送来补给的陆郎中,充满了感激。
朝廷的后续举措也迅速而有力。
鉴于前线指挥体系暴露出的漏洞和面临的复杂局面,弘治帝并未急于求成,而是采纳了刘大夏等重臣的建议,派遣了一位以稳健持重、深谙边事着称的老将——保国公朱晖,前往大同,总揽全局,统筹对鞑靼的防御与反击事宜。
朱晖年近六旬,鬓角斑白,但精神矍铄,目光锐利如鹰。
他一生戎马,历经大小战阵无数,尤擅固守和步步为营的挤压战术。
他的到来,如同给一架略显精密却运转失序的机器更换了沉稳的主轴。他并未立刻组织大规模反攻,而是首先彻查了怀安卫失守的详细经过,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几名确有疏于职守、指挥失当的军官,重新部署了哨探体系、烽燧信号,并重点加固了各处营垒、隘口,尤其强调了后勤运输路线的警戒与保护。
稳住了基本盘,理顺了指挥脉络后,朱晖才开始审慎地运用手中的力量,尤其是那支装备精良、求战心切却也因前次损失而憋着一股气的新军。他摒弃了一切冒进的念头,将新军作为一支关键的机动打击力量和防御体系中的铁拳来使用,而非随意消耗的矛头。
几次小规模的鞑靼游骑袭扰,成为了检验新军战法和提振士气的最佳机会。朱晖命令新军占据预先选定的有利地形——或是一处缓坡,或是一道干涸的河床——结成严密的、纵深配置的火枪阵线。当鞑靼骑兵依仗其机动性,呼啸着试图靠近抛射箭矢或寻找破绽时,迎接他们的是远超其想象的、如同疾风骤雨般的密集弹雨。
“砰!砰!砰!砰!”
燧发枪的齐射声不再是稀稀拉拉,而是连绵不断,如同死神敲响的战鼓。
三轮,有时甚至是四轮极为迅速的齐射过后,冲在最前面的鞑靼骑兵连同他们的战马,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人仰马翻,死伤惨重。燧发枪在实战中再次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其恐怖的杀伤效率,尤其是在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士兵手中。那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弥漫不散的浓郁硝烟,更是对从未经历过如此火力密度的鞑靼战马和骑手士气的双重摧残。
鞑靼人尝试了惯用的包抄、诱敌、分散冲击等战术,但在朱晖老辣沉稳的指挥、严密的情报侦察以及新军稳定的火力输出面前,均告失败。新军将士们越打越有信心,装填动作越发熟练,各级军官的指挥也越发果断。他们不再仅仅依赖火器的犀利,更在实战中学会了如何与传统的步兵方阵、骑兵巡逻队协同,如何更有效地利用地形掩护,如何在激烈的战斗中保持阵型并节约宝贵的弹药。
战局,就在这一次次成功的防御作战和小规模的战术反击中,悄然而坚定地发生着扭转。明军逐渐从最初的被动挨打、捉襟见肘,转变为依托坚固防线实施的积极弹性防御。他们甚至能开始发起连排级别的战术反击,成功夺回并巩固了一些之前丢失的前沿据点和警戒哨所。
鞑靼人沮丧地发现,眼前的明军仿佛脱胎换骨。不仅以往那些看似薄弱的环节被加固得难以啃动,其反击的力度和精准度更是大大超出预期。南下劫掠的成本急剧升高,而预期的收益却大幅下降,甚至开始出现得不偿失的情况。前线逐渐进入一种相对稳定的对峙和小规模消耗阶段,战争的主动权,正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地向明军手中倾斜。
详细的捷报传回京师,朝野上下终于得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未能取得斩将夺旗、歼敌数万的赫赫武功,但能在如此不利的开局下稳住战线,有效挫败敌锋,并逐步夺回战场主动权,这已是一场来之不易、意义非凡的战略性胜利。它证明了新军和新式战法的价值,也证明了朝廷选择的正确。
关于陆仁的功过赏罚,也再次被微妙地提上议程。
朝堂之上,气氛依旧复杂。
先前那些激烈反对陆仁的官员,此刻虽然无法再公然指责他未能完成军令状,却依旧试图寻找攻讦的角度。
“陛下,陆仁虽侥幸完成输送,然怀安卫之失,数百将士殒命,其后勤调度监察不力之过,确凿无疑!岂可因后功而掩前过?”
“若非其新军初战告捷后滋生骄气,疏于防范,焉有此败?其训导之责,不可推卸!”
而支持陆仁的官员,如谢迁等人,则据理力争:
“怀安卫之失,缘由复杂,岂能尽归咎于一人?况陆仁于大厦将倾之际,能力挽狂澜,七日输粮,解数万军民倒悬之急,此乃不世之功!功过相较,功远大于过!”
“若非西山产出之火药铅弹源源不断,前线焉能稳守反击?此皆陆仁之功也!”
弘治帝高踞龙椅,静听着双方的争论。他心中自是明镜一般。最终,他缓缓开口,一锤定音:“陆仁前有过失,后有殊功。朕尝言,赏罚分明。今日便功过相抵,既不施恩赏,亦不加惩处。望其惕厉奋发,日后于细微处更臻严谨,于国事更尽心力。”
“功过相抵”的裁决,看似平淡,实则意味深长。它既安抚了反对派,避免了朝堂的进一步分裂,也未寒了实干派的心,更保全了陆仁的位置和继续推行新政的权力。陆仁本人对此结果坦然接受,出列躬身:“臣,谢陛下圣断!必当谨记教诲,精益求精,以报国恩。”
与此同时,西山之上
当北方的战火渐趋平稳时,西山内部却沉浸在一片充满生机与喜悦的收获之中。
那座曾经引来无数好奇与怀疑目光的玻璃暖房,如今已然成了西山最引人瞩目的奇迹。室外依旧是寒风呼啸,万物凋零,而暖房之内,却温暖如春,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
当初种下的各色菜蔬,早已长得郁郁葱葱,青翠欲滴。嫩绿的菠菜、肥厚的油菜、爬满藤架的黄瓜挂着顶花带刺的果实…而最让人瞠目结舌、啧啧称奇的,则是那几株原本不抱希望的瓜苗——它们不仅顽强地存活下来,更是蔓生开来,浓密的叶片之下,竟然结出了数个滚圆饱满、纹路清晰的——西瓜!
虽然时节不合,个头比盛夏的略小,但那青绿相间的花纹,以及手指轻弹时发出的成熟、沉实的“咚咚”声,无不宣告着一个违背常理的奇迹的诞生!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西山。工匠、管事、学员,甚至轮休的护卫,都忍不住跑来围观,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和自豪。
“老天爷…寒冬腊月…真…真长出西瓜了?”
“陆大人这…这简直是神仙手段啊!”
“快看!这黄瓜水灵灵的,看着就喜人!”
这一日,陆仁特意在暖房旁的空地上设了简单的席面,邀请了这段时间辛苦异常的各位管事、表现突出的工匠与学员,以及始终跟在身边的崔溥。他甚至派人请来了母亲张氏和妹妹陆芷,让她们也分享这份喜悦。
陆仁亲自拿着小刀,小心翼翼地切开了一个最大的西瓜。只听“咔嚓”一声清脆的裂响,鲜红诱人的瓜瓤瞬间显露出来,汁水饱满,散发出清甜馥郁的香气,在这寒冷的冬日里,显得格外珍贵和诱人。
“来来来,大家都尝尝!这是我们西山自己种出来的‘冬瓜’!”陆仁笑着将切好的瓜分给众人。
众人接过这不合时宜的珍品,小心翼翼地品尝起来。清甜冰凉的汁水瞬间在口中迸发,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盛夏的酣畅淋漓的幸福感。这味道,远比夏日市集上买来的更加甜美,因为它蕴含着创造与成功的喜悦。
“甜!真甜!”赵德柱吃得酣畅,大声赞道。
沈默细细品味,推了推眼镜:“格物之妙,竟至于斯。大人此举,不仅饱口福,更开万世之先河,证明人定亦可胜天时。”
李振则更关注实际:“大人,此暖房若能稍加改良推广,或可缓解京师冬日菜蔬昂贵稀缺之困…”
崔溥吃着瓜,感受着周围人们脸上真挚的笑容,再回想自己在故国所学,心中震撼无以复加,对陆仁的敬佩已然升至顶点。
张氏和陆芷也品尝着这冬日里的奇迹,脸上洋溢着欣慰和骄傲的笑容。
陆仁看着大家喜悦的样子,心中也充满了成就感。这不仅仅是口腹之欲的满足,更是对他所坚持的“格物致用”理念最直接、最甜蜜的回报。它无声地向所有人宣告:知识的力量,可以突破自然的限制,可以创造美好的生活。
“诸位,”陆仁举起一块瓜,对众人道,“前线渐稳,此瓜亦熟。艰难时刻已过,然前路仍长。望诸位以此瓜共勉,我西山之人,当有于寒冬中孕育生机,于绝境中开辟新路的志气和能力!”
“愿随大人效力!”众人齐声应和,气氛热烈而温暖。
暖棚之外,朔风依旧;
暖棚之内,却充满了收获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陆仁知道,军事的胜利和技术的成功同样重要,而这种能够真切改善生活、凝聚人心的“小”奇迹,其所蕴含的力量,或许更加深远而持久。
西山的根,正在这片充满创新与活力的土地上,扎得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