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人来了,大东家!”
顺天柜坊分号掌柜一路快跑,来到苏千誉客房前,叩响房门,压低声音道:
“他们要直兑飞钱,在岭南泷州的分号提现。
现在检验室等着呢。您看是……”
话未说完,门豁然打开。
“走。”苏千誉带着顾非真、安禄山走出,眉间肃杀之气昭然,“几人?几两?”
掌柜跟在三人身后,听到问话,赶忙窜到苏千誉身边,唯唯诺诺道:
“三人。三十根大金条,三百五十两。
他们的身份是往来蒙舍昭、岭南,及相邻几州县,做酒、茶生意的商队代表。
我谎称正与先他们到来的储户交涉,要稍等片刻,便让学徒陪着。
他们应该没有起疑。”
“此前来办理过业务吗?”苏千誉步履匆匆,绣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裙裾如流云般翻涌。
掌柜果断道:“新面孔。”
苏千誉不再多言,心中警铃大作。
方才,泷州二字如针刺进耳,惊的她一身冷汗。
那是陈行范的大本营。
昨日,刘五郎交代笠泊楼上下产业,与东家是谁时,无半点与陈行范有关的消息。
但不代表陈行范没有幕后操纵,或是知她要来,先下手为强的可能。
阻止调查的办法之一,是让调查之人被调查。
苏千誉抬头,望了望前方越来越近的鎏金匾额。
匾额上,检验室三个大字,在冬日里格外鲜亮。
此刻,三个中年男人分坐检验室内,柜坊的学徒立于一旁。
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屋内檀香氤氲,案几上茶烟袅袅,却无人去碰。
屋内一片沉寂。
坐在最里侧的男人身形瘦削,缓缓摩挲着一枚青玉扳指,手腕处露出半截蒙舍昭商人,惯用的火燎印记,一派精于算计之相。
右侧的男人络腮胡、三角眼,端坐如钟,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直直盯着前方地面,似在沉思。
近门而坐的男人,吊儿郎当的半倚在黄花梨圈椅中,左臂僵硬的搭在扶手上,手指轻轻敲着,节奏时快时慢。
当他虚虚落在门外的视线,落在苏千誉身上时,马上周正了身子,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同时,抬右手抚上自己的左臂,轻轻一拍。
苏千誉捕捉到对方的动作,眯了眯眼,嘴角微微一牵,高声道:
“抱歉,久等了。
今日由我来检验。
不知我应如何称呼三位贵客?”
近门而坐的男人,打开了装金条的箱子,道:
“叫我陆现即可。
我们是行商,急着带货出发,望您快些。
金子成色很好,货真价实。你大可放心。”
三十根金条,在绒布上泛着沉甸甸的光泽。
每一根都规整饱满,表面光滑无瑕,连铸造时,留下的细密气孔都毫无异样。
苏千誉眉宇舒展,脸颊浮上几分温润的光,“好。马上开始。”
旋即,她戴上素绢手套,取最上层一根置于掌心观察,指尖轻轻抚过金锭边缘的铸造纹路,续道:
“真金在阳光下,会呈现均匀的赤黄色,而掺假的金子,往往因成分不均,在特定角度下,泛出极细微的杂光。
你们的金子是蒙舍昭丽水制?“
刘武郎笑道:
“好眼力。正是丽水金。成色最足,九分八毫金!”
苏千誉将金条轻轻放在檀木案上,指尖一推,一转,道:
“真金铸造时,冷却收缩会形成自然的不规则纹路。
而造假的金,由于内芯,与外层金皮冷却速度不同,底部纹路往往过于规整,甚至可见细微的接合线。”
金锭在光滑的桌面上旋转数圈,最终缓缓停下。
苏千誉耳廓微动,虽然察觉异样,但没有急于下拆穿。
她不动声色的从袖中,取出一块玄色试金石,道:
“真金旋转时,声音清脆悠长,如磬音回荡;
灌了别物的金,因内部铅芯吸音,声音略显沉闷,尾音短促。”
试金石分多种。
苏千誉手里的这块,从太府寺买来,是太府寺专门检验黄金的上等货,由十分细腻的黑色燧石,与其他不对外透露的东西,混合制成。
苏千誉将金条在石面上轻轻一划,留下一道金痕。
接着,取出一只小瓷瓶,在金痕上,滴了几滴硝石,与盐卤混合的试金液。
“真金遇此液不会变色,而含银或铜、铅的假金,会分别显现不同的异色。”
苏千誉话音刚落,果见金痕边缘,渐渐泛起极淡的绿雾。
苏千誉随手拿起一根金条,指尖在底部一处极隐蔽的凹槽处一按,道:
“蒙舍昭丽水的金子含微量银,遇硝盐应显白雾。
你们的金子却是绿色,说明金皮里掺了铜。”
截止此时,除了安禄山、顾非真气定神闲外,掌柜、学徒已瞠目结舌。
刘武郎及另外两人更是坐不住,不约而同的起身。
随着“咔”的一声轻响,金条从底部裂开一道细缝。
她将假金高高举起,让在场所有人看得清楚,肃然道:
“造假者为了掩盖铅芯,会在金锭底部,铸出一个小凹槽,灌入铅或铜液后,再用极薄的金箔封口,最后以蜂蜡掩饰。
冬季寒冷,蜂蜡脆硬,稍加施力便会开裂。不信看看里面是什么。”
说着,她将金子仍给了掌柜,示意其将余下的金条逐个检验,而后扭头看向刘武郎,道:
“三位,给个说法吧?否则,今日怕是难出这门了呢。”
“我们拿错箱子了。马上带回,换真金来。”刘武郎笑的尴尬,想要去拿箱子,被安禄山拦住。
刘武郎的同伴络腮胡,则不由分说,向苏千誉箭步冲去。
顾非真手刀劈空而出,直接让络腮胡手臂脱臼,整个人侧飞出去,袖中匕首当啷滑落。
一直默默观察,妄图伺机溜走的瘦削男,被顾非真的武力震慑,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卑微道:
“饶命!饶命!误会……都是误会。”
苏千誉居高临下的看着瘦削男,道:
“既然做茶叶生意,做的是哪一类?”
瘦削男不假思索道:“白竹山茶。”
苏千誉挑挑眉,道:
“产自哪里?茶叶成品有什么特点?
鲜叶的采摘加工,年采收期有几季?”
瘦削男张了张嘴,一脸懵懂无知。
苏千誉鼻息里轻轻一哼,道:
“产自越析诏。
茶叶条索紧实匀整,色泽微灰绿润;
开汤香气清高、滋味浓醇、汤色黄绿明亮、叶底黄绿嫩匀。
采收期为三季,即春茶三月到五月、夏茶七到八月、秋茶九到十月。
连自己的货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骗局做的不够精细,没有下次了。”
说罢,她对安禄山道:“请巡官、衙推、府院法直官、侍卫过来。”
三个造假的,连着掌柜、学徒全傻眼。
掌柜这才明白,新搬进柜坊客房的六人是何身份,嘴唇哆嗦着走到苏千誉身旁,不敢直视道:
“大大东家,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收到赝金真不是我故意为之,我是蒙在鼓里的。
官家这边,您看……”
“你看,你选择罪加一等的硬扛,或坦白从宽?”
苏千誉没有答复掌柜,而是问瘦削男,像是早已看透棋局的弈者,只待对方落子。
前来送赝金的三人,本就是混口饭吃,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关系。
在接连遭到拆穿、威吓,又看到下派的官员威仪后,三人存留的一点狡辩心思,荡然无存。
不用刘武郎开口,瘦削男已抢着交代。
可惜所述无多不同,没有更深更有价值的线索。
苏千誉与两位官员商议后,吩咐安禄山:
“立刻备一份诉状、多份告示。
诉状讲清赝金案来龙去脉,送县衙,如何处理,让县令自己斟酌。
告示写出检验黄金真假的方式,送各柜坊、榷场,提醒商人们坊提。”
而后,她与顾非真及官员、侍卫,捆上三个送赝金的伙计与物证,火速赶往笠泊楼。
笠泊楼售卖金银珠宝首饰,坐落在城内最繁华的西市。
掌柜姓赵,四十余岁,面白无须,一身靛青绸衫,乍看像是个斯文账房。
苏千誉推门走进,迎面是一张紫檀木柜台,上面摆着几个鎏金托盘,盛着几对金丝步摇、嵌宝银簪。
正用麂皮擦拭玉韘的赵掌柜,见有人来,刚要笑着开口,忽见三个送赝金的伙计,被五花大绑踹了进来,脸色瞬变,手中的玉韘啪嗒掉落。
苏千誉将假金条拍在柜台上,好整以暇道:
“贵号的造金工艺,比玉器更见功夫。”
赵掌柜瞥了一眼假金条,目光在三个伙计身上一扫,一改方才的惊慌,摇头叹息,道:
“生意做大了点,就容易被贼人惦记、祸害。
这几块金条非我笠泊楼所出。您找错人了。”
“那他们呢?”苏千誉指着身后,狼狈无比的三个伙计。
赵掌柜收好玉韘,坦坦荡荡的看着进门的每一个人,带着点耳提面命的语调,道:
“不曾见过。
听娘子的口音,不是雟州人吧。
远行他乡的富裕客旅,是骗子行骗的首选。
给您个建议,出门在外,莫要轻信他人,莫要纠结小失小事,否则惹祸上身,悔之不及。”
苏千誉感觉到其话中暗藏的威胁,望着三个伙计,道:
“听到了吗?他打算丢卒保车,要你们承担全部罪责。
估计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要被灭口了。”
赵掌柜听到最后一句,皱了皱眉,欲开口驳斥。
刘五郎愤恨喊道:
“赵希同,你过河拆桥!以为装不认识就能逃过去?做梦!
我们跟着你做工的时间不短,周围商铺总有人认得出。
你以为我们不敢将你造卖假金的脏事儿抖落出来?
这位娘子是官家的人。你等死吧你!”
“血口喷人!
你们分明是想利用他人栽赃我,霸占我的笠泊楼。
官家的人也不能是非不分!”赵掌柜出口的话仍理直气壮,尾音却泄了气似的矮下,一双三角眼反复的打量起苏千誉几人。
巡官、衙推、府院法直官,顺势亮出各自的鱼符。
赵掌柜一看,当即眼皮直跳,目光躲躲闪闪。
见赵掌柜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苏千誉轻蔑道:
“你是想说,你与刺史或县令关系不错,希望我们网开一面?”
这一问的分量如巨石盖顶。
赵掌柜惶恐的从柜台前跑出,全无方才的精明气派,唯唯诺诺道:
“不不不。小民没有攀附官家。”
苏千誉正色探问:
“你的三个伙计已供认不讳。
我已通知县令,想必不久衙门的人会来。
你现在可拒答与否认,但我们有权对你审问、搜查。
你知道制造赝金的场地在哪儿吗?”
赵掌柜两只眼珠左右乱转,犹豫少顷,不太坚定道:
“不......不知啊。小民是被人算计、冤枉的。
就算真有假金,也是取货时,被人半路调包了。”
苏千誉冷冷一哂,让人将楼内管事、账房、伙计、长工,连同账簿带到堂内,说清原委,晓以利害。
可结果不尽人意。
最可能接触场地线索的管事、账房,与掌柜保密的异口同声。
顾非真走近苏千誉,道:
“或许他们真假混卖。
假货由造假场地的专车送来,对外较为保密,并非所有人知悉。
而知悉的人心存侥幸,认为东家会保他们。
再找找其他线索吧。
我去他们做工的房屋与后院看看。”
说罢,带着巡官一同离开。
苏千誉则在一个个展柜间流连,不时拿出几个珠宝首饰,送到眼前观察。
赵掌柜立在一旁,视线跟着苏千誉的动作转来转去,时不时抬手摸一摸脖颈的衣领,好似勒得慌。
须臾,苏千誉拿起一块玉佩,对着窗口天光细瞧,口中呢喃:
“这块玉佩表面的牛毛沁纹路,在光中呈现不自然。
真正的沁色,应是沿着玉质解理,自然渗透的云絮状脉络。”
随即,她将玉佩贴在窗棂的薄薄冰花上,须臾拿开看了看,送到两位官家面前,回头睨着赵掌柜,道:
“它怎么结的是水珠?
真正的昆冈玉遇冷会迅速结霜,而非水珠。
这枚假玉掺杂了石英。
你作为行家,岂能不知其中猫腻?
当着官家的面行骗,罪加一等。”
赵掌柜的嘴角抽动几下,颓然跪倒,见苏千誉又拿起一块金镶玉的坠子,整个人丧如死鱼。
苏千誉拿着一根银簪,轻敲另一块玉佩,侧耳细听后,嗤之以鼻,道:
“昆冈玉是清越铮声,这块是沉闷的嗒响,差远了。
赝品中的次品,也好意思摆在显眼的位置售卖。
取热酒来。”
待热酒来,她将坠子浸入。
顷刻间,玉上沁色如血丝般,在酒中晕染开来。
苏千誉抖落坠子上沾的酒液,用簪子挑开坠子边缘的包金,将里面露出的灰白石粉,向三位官家展示,道:
“《禹贡》载厥贡璆琳,指的是昆冈玉的琳珉之声。
赵掌柜,你用岫岩玉充假也就罢了,怎连这点金子也填铅粉呢。
口口声声被冤枉、被调包,可卖的货一个接一个的假,你的狡辩太无用了。”
衙推赞赏道:“想不到苏令史还懂得玉器鉴伪。”
苏千誉赧然一笑,道:
“实不相瞒,被骗过,亏惨了。
自那时,我立誓绝不能吃一堑再吃一堑,便特意学了点。”
“顾掌院请苏令史、二位官家到后院。”一侍卫突然回到大堂,告知发现了线索。
众人匆匆赶到后院,正见顾非真、巡官站在一辆马车旁。
顾非真抬起马蹄,从马蹄铁缝中,抠出一点矿石碎屑碾成粉末,放在白色绢帛中,让众人观察,并解释道:
“我或许知道制造赝金的工坊在何处。
粉末在日光下泛出七彩晕彩,在湿润中析出雄黄色味,是丹砂与雄黄共生的特征。
《抱朴子》中提到山中有丹砂,其下多有金。
他们的造假工坊是有三种伴生矿源处。”
旋即,他将粉末撒在湿绢上。
绢帛很快浮现黄色晕圈。
苏千誉对束手在侧的车夫厉声道:
“车马往返记录簿给我找来。
你们掌柜的罪行已坐实,谁再敢包庇,按主谋论处。”
车夫无辜道:
“没有簿子。
我只负责城内出行,城外的另有他人,每次用完车就走。我不认识。”
苏千誉胸中失落、愤慨,目光转向巡官。
她看过矿产舆图,并没有这样的矿山记载,定是被故意隐藏。
巡官立刻会意,吩咐侍卫:
“找画师,画出那个车夫的样子,全城搜寻。”
侍卫是节度使安排给三位下派官员的下属,不是给她苏千誉的,她自然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好在三位官家相当配合,省了不少沟通上的麻烦。
她对巡官欣慰颔首,将展柜里拿的几个假簪、假玉,交给顾非真,道:
“您看。
这几只皆隐蔽刻印丁七两字,会不会有用意?”
顾非真看了眼车夫,问:
“那车夫每月含七的日子来用车吗?”
苏千誉翻看着货物登记册,补充道:
“也不是同一批送来。这点记录应该不会作假。”
顾非真在地上画出卦象,稍作思索,要来雟州舆图展开,手指点向城西的一座山脉,道:
“我认为刻字非出货、送货日期。
新货刻工匠等姓名的可能极小。
极可能是为了区别多处造假地而标记。
丁属火位,七为艮卦。火在山下。
是这里,螺髻山的主山脉泸山北。
若去,要带上醋、葛布等防蒸腾之毒的器具。”
苏千誉双眸一亮,道:“我们这就出发,迟则易变。”
三位官家没有异议。
府院法直官带侍卫留下,等待县衙来人。
未料,苏千誉等人刚出笠泊楼大门,便与安禄山、县令相遇。
“苏令史、顾掌院。三位。下官来迟了。”
县令紧张喊着,勒紧缰绳,急急下马,鹿皮靴底刚触到结冰的地面便是一滑,惊得马儿打了个响鼻。
苏千誉微笑行礼,道:
“来到贵地,理应先去拜会陈刺史与您。
但事出紧急,不得不以此情形相见,望您海涵。”
县令笑羞愧难当,一字一句讲的谦逊谨慎:
“下官治下发生这样的祸事,让苏令史与诸位奔波劳碌,实在自惭形秽。
海涵二字当下官来说才对。”
苏千誉和善一笑,朱唇开合间,字字如金石坠地,不容置疑:
“言重了。
盛世之下,天灾人祸皆难杜绝,只要遇之改之,避免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便可。
您来的正好。
让县尉封禁笠泊楼,将东家、帐房、伙计、长工带回衙门。
府院法直官会亲自审问,录口供,签字画押。
我们正要赶往泸山。
您若是知道路如何走更快捷,就带个路?”
县令一愣,双脚立在原地没动,尴尬道:
“下官从没去过螺髻山吗,不知捷径。去那里是……”
“自然是找线索,抓雟州商业之蛀虫,保官民之利。”
苏千誉驻足回头,话的尾音陡然沉下,望着县令的双眸,被日光映的明亮愈盛,好似在暗示:
你最好不知。
否则去那里的路,就是你此生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