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家宴的暖意尚未在胸中散去,林砚便一头扎进了那几摞布满灰尘与陷阱的账本之中。听竹苑的书房内,灯火常常亮至深夜,只有清脆的算盘声与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相伴。
那架红木算盘在他指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算珠碰撞,噼啪作响,如同疾雨打芭蕉,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和力量。一行行混乱模糊的账目,在他超越时代的财务分析眼光下,被迅速拆解、归类、复核。虚报的采购、做大的损耗、隐秘的回扣、离奇的坏账……种种藏匿在数字迷宫下的龌龊,如同被阳光照射的积雪,迅速消融、显形。
不过三五日功夫,林砚心中已对这几家铺子的“病灶”了如指掌。亏损是果,管理混乱、人心涣散、乃至监守自盗才是因!
与此同时,赵铁鹰那边的实地探查也有了结果。
“少爷,查清楚了。”赵铁鹰风尘仆仆,眼中带着冷意,“城西那两家杂货铺,位置虽偏,但周边住着不少漕运解散后的力夫家属,购买力尚可。问题是掌柜姓钱,是主母王氏的远房亲戚,平日里不是在店里喝茶听曲,就是在外赌钱,进货价高质次,伙计也懒散不堪,库房堆积了大量陈年旧货。绸布庄那边更糟,掌柜姓孙,与原先曹家一个外管事是连襟,借着曹家的势,把好料子都私下倒卖给了别家,账上尽是以次充好的记录,店里卖的布匹比别家贵三成,质量却差一截,鬼才上门!”
情况比林砚预想的还要糟糕,简直是烂到了根子里。王氏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他,用心何其毒辣。
“知道了。”林砚放下手中的笔,脸上并无怒色,反而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冷冽,“既然病灶已明,那便该下刀了。”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先去了林茂才的书房,将审计出的账目问题以及赵铁鹰探查到的实际情况,择其要点,条理清晰地禀报了一番。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用数据和事实说话。
林茂才越听脸色越是难看。他虽知这几家铺子经营不善,却没想到内里竟糜烂至此!尤其是听到掌柜可能与曹家余孽有所勾连时,更是惊出一身冷汗。曹家刚倒,若林家再出这等丑事,名声可就彻底坏了!
“岂有此理!这些蛀虫!”林茂才勃然大怒,“砚儿,此事既交予你,便由你全权处置!该查的查,该办的办!为父给你这个权柄!”
他要借林砚这把快刀,斩断这些腐肉,同时也借此看看这个儿子的手段究竟如何。
有了父亲的尚方宝剑,林砚心中大定。
次日一早,林砚带着赵铁鹰以及两名由林茂才临时指派的、面相忠厚的账房先生,直接来到了亏损最严重、问题也最突出的绸布庄。
绸布庄内冷冷清清,几个伙计没精打采地靠在柜台边闲聊,掌柜孙富贵则坐在里间,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品着茶,见到林砚进来,只是掀了掀眼皮,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哟,砚少爷来了?真是稀客。”孙富贵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敷衍,“这铺子里杂乱,也没什么好茶,怕是怠慢少爷了。”
林砚也不动怒,目光平静地扫过空荡荡的店面和那些懒散的伙计,最后落在孙富贵身上:“孙掌柜,我奉父亲之命,前来盘点铺子账目、库房,还请行个方便。”
“盘点?”孙富贵嗤笑一声,放下茶盏,“砚少爷,不是小的说您,这铺子的账目复杂得很,库房货物也多,您这细皮嫩肉的,何必来操这份心?主母那边……”
“父亲手令在此!”林砚懒得与他废话,直接亮出林茂才给的一块令牌,声音陡然转冷,“从现在起,铺子内外,一切事务,由我暂管!赵叔,封存所有账册!两位先生,即刻开始盘库!所有伙计,原地待命,不得随意走动!”
他语气中的不容置疑和那股骤然爆发的气势,让孙富贵和所有伙计都愣住了。
赵铁鹰二话不说,上前一步,如同门神般堵住了通往内间的门。两名账房先生也立刻行动起来,开始清点货架和库房。
孙富贵这才慌了神,猛地站起来:“你……你们想干什么?这铺子一直是主母交给我的!你们凭什么……”
“凭父亲的手令,凭这铺子姓林!”林砚打断他,目光如冰刃般扫过他,“孙掌柜,我劝你安静些。账目清楚,货物无损,自然无事。若有不妥之处……”他顿了顿,语气森然,“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了!”
孙富贵被他眼神中的寒意慑住,一时竟不敢再争辩,脸色青白交错地坐了回去,心中暗叫不妙。
盘库和账目核对的结果,触目惊心。
账面上记载的江南上等丝绸,库房里堆放的却是劣质麻布;标注的苏绣精品,实物却是粗制滥造的仿品;更查出大量无单据的“损耗”和来历不明的“应酬”支出。粗略估算,仅这一家绸布庄,几年来的亏空和贪墨,就高达近千两银子!
两名账房先生看着核算出的结果,手都在发抖。
林砚看着那白纸黑字的证据,脸色冰冷。他走到面如死灰的孙富贵面前,将一张记录着最大一笔无单据“损耗”的账页拍在他面前。
“孙掌柜,这笔三百两的‘库房受潮损耗’,货在哪里?单据何在?经手人是谁?”
孙富贵冷汗涔涔,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
“不说?”林砚冷笑,对赵铁鹰道,“赵叔,去请之前调查时,那个愿意指证孙掌柜私下将好布料运往‘彩云轩’销售的伙计过来。”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孙富贵。他噗通一声瘫软在地,涕泪横流:“砚少爷饶命!饶命啊!是小的鬼迷心窍!是……是曹家那个管事逼我的!他说我不这么做,就让我在杭州府混不下去啊!所得银钱,小人也只拿了小头,大半都……都上交了啊!”
他虽未明说上交给了谁,但指向已不言而喻。
林砚不再看他,对账房先生吩咐:“记录在案,画押。”又对赵铁鹰道:“将此人看管起来,连同这些账册物证,一并移交父亲发落。”
以雷霆手段处理完绸布庄,林砚马不停蹄,又如法炮制,迅速清理了另外两家杂货铺,将那个姓钱的赌棍掌柜及其党羽一并拿下,查抄出大量凭据。
消息传回林府,举家震动!
王氏得知自己安插的人被林砚以如此酷烈的手段连根拔起,又惊又怒,差点背过气去。她本想用烂摊子为难林砚,却没料到反而给了他一个立威的机会!更让她恐惧的是,孙富贵那个蠢货可能吐露了些不该说的话!
林茂才则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内宅竟糜烂至此;喜的是林砚手段如此老辣果决,查账、拿人、取证,环环相扣,快刀斩乱麻,展现出了惊人的管理能力和魄力!这份才干,远超他的预期!
他当即下令,将孙、钱二人及其同党全部送官究办,并按照林砚的建议,追缴赃款,填补亏空。同时,正式将这几家铺子的管理权,全权交给了林砚。
经此一役,林府上下,再无人敢小觑这位昔日懦弱的庶子。“砚少爷”三个字,带上了一种令人敬畏的分量。那清脆的算盘声,仿佛不仅在计算钱粮,更在敲打着某些人不安的神经。
听竹苑内,小莲看着少爷,眼中满是崇拜。赵铁鹰也感慨道:“少爷,经此一事,您在府内算是彻底站稳脚跟了。”
林砚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几杆依旧瘦削却挺立的青竹,轻轻摩挲着手中那架温润的红木算盘。
初鸣已响,锋芒已露。
但这还不够。清理蛀虫只是止血,如何让这几家濒死的铺子起死回生,如何将“玉冰烧”的生意做得更大,如何应对王氏母子必然不会罢休的反扑,如何防范那神秘“吴先生”的暗中窥视……还有太多的挑战,在前方等待。
他的金算盘,才刚刚开始拨动。未来的账目,必将更加宏大,也更加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