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乱葬岗边缘。
夜枭的啼叫声偶尔划破死寂,更添几分阴森。
前朝废弃的别院在浓重的夜色和凄冷的月光下,如同一座巨大的坟茔,死寂而荒凉。院墙倾颓,杂草丛生,蔓生的枯藤如同怪物的触手爬满了斑驳的墙面。
唯有主殿的轮廓还勉强可辨,几扇残破的窗户像黑洞洞的、失去神采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这群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仿佛在无声地警告着此地的危险与不祥。
裴昭明打了个凌厉的手势,训练有素的人手立刻如同鬼魅般无声散开,弓弩上弦,刀剑出鞘半寸,将这座不大的别院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鸟儿都休想轻易飞出。
他亲自带着几名最得力的、经历过血火考验的好手,如同暗夜中蓄势待发的猎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潜至主殿那扇虚掩的、布满虫蛀痕迹和蛛网的木门前。
门缝里透出的黑暗,带着一股陈腐中混合着异样药味的气息。
殿内没有灯火,只有从破败窗棂透进来的些许惨淡月光,勉强勾勒出殿内空旷破败的轮廓,依稀可见倾倒的梁柱和厚厚的积尘。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灰尘味,一股潮湿的霉味,以及一股……极其淡薄,却让裴昭明瞬间绷紧神经、瞳孔收缩的——混合药材气味,其中正有那熟悉的、如同跗骨之蛆的“幽冷异香”!
他在这里!一定在!这气味仿佛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裴昭明的心头。
裴昭明不再犹豫,猛地推开那扇发出垂死呻吟的木门,身形如电,率先冲入!
同时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回响:“杜承志!出来受缚!”
随着他的闯入,殿内深处,一点昏黄摇曳的烛火,突兀地、仿佛被无形之手点燃般,亮了起来。
烛光范围有限,只照亮了神殿尽头一个小小的区域,将周围的黑暗衬得更加浓重。
那里摆着一张破旧的、漆皮剥落的香案,案上除了一盏孤零零、火苗跳动不安的油灯,竟也供奉着那个熟悉的、让裴昭明心头巨震的灵位——“显考杜公明远府君、显妣杜母陈氏夫人 之神位”。
灵位前,还有新鲜的果品和未燃尽的香梗。而灵位前,一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门口,静静地跪坐在一个颜色暗沉的蒲团上。
他身着低品阶的宦官常服,洗得发白,背影佝偂,仿佛与这殿中的黑暗、与那跳跃的烛光、与那冰冷的灵位早已融为一体。
正是他们苦苦搜寻的顾长生,杜承志!
听到裴昭明那饱含杀意的喝声,那身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仿佛每一个动作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烛光映照下,是一张苍白、布满细密皱纹、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解脱般的空洞的脸。他的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冻结了万载寒冰的古井,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闯入的、杀气腾腾的裴昭明和他身后如临大敌的侍卫,目光扫过他们手中的兵刃,无喜无悲。
他没有逃跑,也没有反抗,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甚至……像是在此专门等候。
“杜承志,” 裴昭明强压下立刻将其碎尸万段的冲动,一步步向前逼近,每一步都踏在积尘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手中的剑尖稳定地遥指着对方的心口,声音因愤怒和急切而微微颤抖,“解药!交出解药!否则,我定让你尝遍世间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杜承志的目光掠过裴昭明,似乎对他手中那柄足以致命的利剑视若无睹。
他缓缓抬起那枯瘦的手,指向香案旁边。
那里放着一张小几,几上整整齐齐地备有笔墨纸砚,纸张已经铺开,砚台里的墨汁浓黑如夜。
他不能说话,但他可以用笔谈。
他要用这无声的方式,来倾泻积压了二十多年的血泪。
裴昭明示意侍卫警戒四周,自己则紧紧盯着杜承志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走到了小几旁。
杜承志也站起身,步履异常平稳地走到小几另一边,与裴昭明隔案相对。
他执起笔,那握笔的手指关节粗大,与他瘦弱的身形有些不符。
他蘸饱了墨,在惨白的纸上,落下了第一行字。
烛火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跳跃着,明灭不定,映得他眼底深处那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如同火山岩浆般炽热却又被强行冰封的仇恨,此刻如同鬼火般幽冷地燃烧起来,无声,却足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