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九年春末,辽东郡,玄菟郡以北,新设的“黑水屯”旧址附近。春风虽已吹绿了弱水河畔的柳梢,但白山黑水间的寒意仍未完全褪去。
太子刘进,一身素色常服,外罩半旧披风,在左卫率周兴及数十名精干绣衣使者的护卫下,策马缓行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
他没有直接进驻郡城或屯田都尉府,而是选择了最直接、也最艰难的方式——微服巡查。
周兴紧随其后,一身便装,腰悬佩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他牢记着陛下的训诫,收敛了往日的锋芒,努力让自己成为太子的眼睛和耳朵。
然而,一路所见所闻,却让这位习惯了战场杀伐的猛将,心头也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黑水屯的“恤民碑”在春风中矗立,碑文清晰可见。然而,碑后的景象却令人心酸。
屯田都尉府的焦黑废墟尚未完全清理,断壁残垣诉说着那场血腥的暴风雪之夜。许多移民的草棚、地窨子也损毁严重,虽然工部工匠在抢修,但进度缓慢,仍有不少移民挤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寒风依旧能轻易灌入。
屯外不远处的山坡上,多了一片新坟。李氏、赵铁柱等人的坟头前,还残留着未烧尽的纸钱。移民们路过时,眼神中仍带着难以抹去的悲伤和恐惧。
尽管严延年已严惩了元凶,安抚了民心,但移民们脸上仍难见笑容。他们看到刘进一行陌生人,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疏离。交谈时,也多是唯唯诺诺,不敢多言。黑水屯的阴影,如同无形的枷锁,仍牢牢套在他们心上。
刘进默默走到李氏的坟前,献上一束野花。他看着墓碑上那个陌生的名字,耳边仿佛又响起父皇沉重的话语:“黑水屯的血,还没干透……”
他心中那份初临重任的豪情,被眼前的疮痍和移民眼中的麻木狠狠刺痛。
离开黑水屯,刘进一行深入更北的屯田区。他拒绝了地方官吏的陪同,执意要去最偏远、最艰苦的地方看看。
在一处名为“寒鸦屯”的新移民点,刘进发现,土地分配远非想象中公平。靠近水源、地势平坦的“上田”,大多被分给了屯中管事、小吏的亲戚或与豪强余孽有勾连的“体面户”。
而真正老实巴交的贫苦移民,如老农孙老汉一家,却被分到了远离水源、满是石块的“下田”。
孙老汉愁眉苦脸:“这地……刨一年,也打不出几斗粮……公田的活还重……”
“八户共耕公田”的制度,在执行中问题重重。刘进亲眼看到,公田里,真正卖力干活的往往是那几户老实人,而一些滑头或有点“关系”的,则磨洋工、找借口。
屯吏管理粗暴,动辄呵斥,甚至克扣口粮作为惩罚,引发怨声载道。公田的收获,名义上归官,但屯吏如何记账、如何分配,移民们一无所知,怀疑被层层盘剥。
官府承诺的农具、耕牛严重不足。少府监新研制的深耕犁,只在少数“示范点”有,大部分移民用的还是破旧的木犁、骨耜。
更可气的是,周兴发现,分发给移民的一些铁制农具,竟是粗制滥造的劣质品,用不了几天就卷刃、断裂!移民们敢怒不敢言。
春季融雪,本是开渠引水的好时机。但刘进看到,计划中的水渠大多只挖了个开头,进度缓慢。
原因一个是劳力不足——移民既要忙私田,又要服公田劳役根本没有时间去做这;二是技术缺乏,缺乏懂水利的工匠指导;三是材料短缺;四是小吏贪腐,克扣工钱伙食,民夫怨气大,效率低下。许多新垦的土地,只能靠天吃饭。
巡查中,刘进敏锐地发现,严延年的铁腕整肃虽震慑了高层,但基层的蠹虫和积弊,如同野草,烧之不尽。
屯田点的小吏,品级虽低,却直接面对移民,权力不小。他们中不少人,或能力平庸,只会粗暴驱使;或心术不正,利用手中权利吃拿卡要,盘剥移民。移民们对其恨之入骨,却敢怒不敢言。
张茂虽死,但其党羽并未根除。在远离郡治的屯点,刘进通过绣衣使者暗访得知,仍有豪强余孽暗中活动。
他们或勾结小吏,低价“租赁”移民私田;或垄断屯中物资交易,抬高物价;或散布谣言,煽动对井田制的不满。
郡县一级的官吏,对严延年的雷霆手段心有余悸,表面上兢兢业业,实则多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
对下情了解不深,上报多报喜不报忧。对新政的执行,停留在公文往来,缺乏深入指导和有效监督。
对基层小吏的贪腐和豪强余孽的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让刘进触目惊心的,是移民们艰难的生活状况。
虽然开仓放了粮,但杯水车薪。新垦土地收成微薄,公田劳役又占用了大量时间,许多移民家庭青黄不接,只能靠稀粥野菜度日。孩子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
苦寒之地,缺医少药。风寒、冻疮、水土不服引发的腹泻等疾病肆虐。医官数量有限,只能优先救治重病号。许多移民小病拖成大病,甚至不治身亡。
临时窝棚难以抵御东北的春寒和即将到来的雨季。移民们普遍担忧。
背井离乡的孤独,繁重劳作的疲惫,对未来的迷茫,对黑水屯惨剧的恐惧……种种情绪交织,让移民们脸上难见笑容,气氛压抑沉重。
一路巡查,周兴始终沉默地跟在刘进身后。他紧握着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眼前的一幕幕,与他想象中的“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截然不同!没有金戈铁马,没有热血沸腾,只有无尽的困苦、不公和绝望!
他看到太子刘进,这位年轻的储君,不再是长安城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眉头紧锁,蹲在田埂边和老农交谈;他卷起裤腿,踏入冰冷的泥水中查看水渠进度;他捧着劣质的农具,脸色铁青;他看着面黄肌瘦的孩子,眼中满是痛惜……
周兴心中的怒火在燃烧,但不再是那种想拔刀砍人的冲动。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愤怒——对蠹虫的愤怒!对不公的愤怒!对移民苦难的愤怒!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父皇所说的“安民为本”、“治吏为要”是何等沉重!也第一次明白了,自己作为“盾”、“眼”、“缰”、“胆”、“脊梁”的责任,远非战场杀敌那么简单!
“殿下……”在一次露宿野外的篝火旁,周兴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末将以前……太浅薄了。”
刘进抬起头,火光映照着他疲惫却坚定的脸:“周将军,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比战场更残酷的战场。”周兴目光灼灼,“看到了……需要我们用另一种方式去战斗的敌人!”
刘进点点头,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是啊……这白山黑水间,处处是看不见的硝烟。我们面对的敌人,是贫困,是不公,是懒惰,是贪婪,是绝望……比鲜卑的铁骑,更难对付。”
他站起身,拍了拍周兴的肩膀:“周将军,记住父皇的话。我们的刀,不能只用来砍杀。更要用来斩断这些枷锁!为这些百姓劈开一条生路——!!”
“末将……明白!”周兴重重抱拳,眼神中再无迷茫,只有一种破茧而出的坚定与担当。
篝火噼啪作响,照亮着两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白山黑水的巡查之路,才刚刚开始。
而太子刘进心中那份变革的蓝图,在现实的残酷映照下,正经历着痛苦的修正与重塑。他深知,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