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夜,碎玉轩的梅花开了第一朵。林晚星披着雍正赏的狐裘斗篷,站在廊下看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龙纹玉佩。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像块活物般贴着腕骨,总能在寒意浸骨时透出点暖意来。
“姐姐,内务府送来了新的朱砂。”流朱抱着个锦盒进来,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说是上好的辰砂,比上次那批纯多了,您看够不够做‘烈火’墨的后续?”
锦盒打开的瞬间,朱砂的腥甜混着梅香漫开来。林晚星捻起一撮,指尖立刻染上艳红,在雪光下亮得像血。她忽然想起小禄子背上的伤——那天给她上药时,血珠也是这样一颗颗沁出来,染红了半块白布。
“够了。”她收回手,将朱砂倒进制墨的石臼里,“再取些松烟来,今日得赶制出‘朱砂墨’,皇上说要用来批新年的祭文。”
流朱应着去了,廊下只剩她一人。风吹过梅枝,落雪簌簌往下掉,打在斗篷上轻得像叹息。她望着翊坤宫的方向,那里自从华妃被禁足后,就再没亮过灯,只有巡夜的侍卫靴底碾过雪地的声音,偶尔划破寂静。
可林晚星知道,平静是假的。昨日苏培盛悄悄递来消息,说年羹尧在西北打了场胜仗,奏折里明着谢恩,暗里却提了“军中缺良才”,保举了三个心腹任要职。雍正看奏折时,捏着朱笔的手青筋都爆起来了。
“姐姐,松烟来了。”流朱的声音打断思绪,她回头时,正见流朱身后跟着个小太监,低着头,帽檐压得极低,袖口沾着点墨渍——是养心殿当差的小德子,专管笔墨伺候的。
小德子扑通跪下,膝盖砸在青石板上闷响一声:“林姑娘,皇上让奴才来取‘烈火’墨的样品,说是……说是议政王大臣们想看看新墨的成色。”
林晚星眉尖微蹙。议政王大臣们哪会关心一方墨锭?雍正这是借故让她去养心殿。她弯腰扶起小德子,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忽然想起什么:“你袖口这墨渍,是‘寒香墨’?”
小德子慌忙拢起袖子,脸涨得通红:“是……是奴才笨,研墨时不小心洒了,皇上没怪罪,只让赶紧来取新墨……”
林晚星心里透亮了。“寒香墨”里加的麝香是暗号,专用来传递西北军情,看来年羹尧的奏折让雍正动了真怒,这是急着召她去商量对策。她转身回屋取了方刚做好的“烈火”墨,墨背的栀子花在火光下泛着暗红,像被雪冻住的血。
“替我回皇上,说我这就送去。”她将墨锭放进锦盒,又往袖中塞了包刚磨好的朱砂,“对了,让小禄子在养心殿外等着,我有东西给他。”
小德子应声去了。流朱看着她裹紧斗篷要出门,急得拉住她的袖子:“天这么冷,要不我替您去?”
“没事。”林晚星拍了拍她的手,指尖的朱砂蹭在流朱腕上,像点了个胭脂痣,“我去去就回,你看好院子里的梅枝,别让雪压断了。”
养心殿的暖阁里,果然不止雍正一人。张廷玉和十三阿哥胤祥都在,案上摊着西北的舆图,红笔圈出的城池密密麻麻,像撒了把血珠子。见林晚星进来,雍正没抬头,只指了指案边的空位:“坐。”
她刚坐下,就听张廷玉沉声道:“年羹尧这是得寸进尺!上月刚换了粮草官,这又要动兵权,再纵容下去,西北就成了他的私地了!”
胤祥叹了口气,指着舆图上的兰州城:“关键是这三处要职,控着粮草通道,若是都换成他的心腹,往后朝廷调兵都得看他脸色。”
林晚星打开锦盒,将“烈火”墨放在案上。墨香混着朱砂的气息漫开来,雍正的目光落在墨背的栀子花上,忽然开口:“林晚星,你说这花,烧了根还能开吗?”
她心头一凛。这是在问年羹尧的根基能不能动。她指尖敲了敲墨锭上的“烈火”二字:“墨要烧透了才能成块,花根若是烂了,不如连根拔了,再种新的——只要土好,总有能开花的日子。”
张廷玉眼睛一亮,抚着胡须点头:“姑娘这话在理!年羹尧的党羽盘根错节,不动则已,动就得彻底。”
雍正拿起墨锭,朱笔在“烈火”二字上重重一点:“好个‘烈火’,那就烧一把。”他抬头看向林晚星,“你那‘朱砂墨’,能在雪地里做记号吗?”
她立刻明白过来,从袖中掏出朱砂包:“臣女试过,辰砂混着松烟,画在雪上三天不褪,雨水冲了也留印子。”
“很好。”雍正提笔在纸上写了个“信”字,“让小禄子去办,西北那几个被保举的人,家门口都画上这记号。告诉巡城的侍卫,见了记号就‘盯紧些’,不用惊动任何人。”
这是要借侍卫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监视年羹尧的心腹。林晚星应了声“是”,心里却清楚,这步棋一落,就再无回头路了。
出养心殿时,小禄子果然在雪地里等着,鼻尖冻得通红,见了她就跺脚取暖:“姐姐,我在这儿呢!”
他背上的伤刚结痂,穿着厚厚的棉袍也掩不住佝偻的样子。林晚星掏出个油纸包递过去,里面是刚做好的芝麻糖:“趁热吃,裹了朱砂,驱寒。”
小禄子咬了一大口,糖渣沾在嘴角,像只偷食的松鼠:“甜!姐姐,皇上让我做什么?”
她往西北方向抬了抬下巴,将朱砂包塞给他:“去趟兵部,找画舆图的先生要三份城防图,按皇上说的位置做记号,记住,要在夜里,别让人看见。”
小禄子立刻站直了,拍着胸脯:“放心吧姐姐,保证办妥!”他舔了舔嘴角的糖,忽然凑近低声道,“我听苏公公说,年将军府的人在查那天翊坤宫的事,说要找打小禄子的人算账呢……”
林晚星心里一紧。华妃被禁足了,年家还在盯着碎玉轩。她摸了摸小禄子的头:“别担心,有皇上在,他们不敢怎么样。你办完这事,就去苏培盛那儿待着,别回碎玉轩了。”
小禄子点头,又咬了块芝麻糖,含糊道:“那姐姐也要小心,我听人说……年家的人买通了咱们这儿的花匠……”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苏培盛匆匆出来,脸色凝重:“姑娘,翊坤宫那边……华妃娘娘绝食了!”
林晚星心头咯噔一下。这时候绝食,分明是逼雍正放人,也是在给年羹尧递信号——宫里还捏着筹码。
她看向小禄子:“你先去办正事,我去翊坤宫看看。”
小禄子急了:“姐姐别去!她们肯定是装的!”
“不去才中计了。”林晚星拢了拢斗篷,“放心,我带了‘烈火’墨。”
翊坤宫的门果然没关严,刚走到廊下,就听见年嬷嬷的哭喊声:“娘娘您多少吃点啊!将军还在西北等着消息呢,您这样怎么行……”
林晚星推门进去,暖阁里冷得像冰窖,华妃躺在榻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见了她就别过脸去。年嬷嬷扑过来要拦,被她侧身躲开。
“娘娘这是何苦。”林晚星将“烈火”墨放在桌上,朱砂的艳红在昏暗里格外扎眼,“将军在西北打仗,您在宫里绝食,这不是让他分心吗?”
华妃猛地转头,眼里淬着冰:“少假惺惺!我哥哥才不会受你们挑拨,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看到娘娘瘦成这样,怕是要先怪自己没照顾好妹妹吧?”林晚星拿起墨锭,在烛火下转了转,“这墨里加了辰砂,能安神。娘娘若实在不想吃饭,冲点墨汁喝,总比饿着强——毕竟,您得活着等将军回来啊。”
这话戳中了华妃的软肋。她死死盯着墨锭,忽然笑了,笑声又轻又冷:“林晚星,你真狠。用我哥哥来逼我……”
“我只是不想看将军在西北分心。”林晚星收起墨锭,“皇上说了,只要娘娘好好吃饭,禁足期间的份例加倍,将军那边的军饷,也会按时发。”
最后那句是她临时编的,却见华妃的喉结动了动。年羹尧的军饷一直是年家的心病,雍正卡着不给全,就是怕他势力太大。
年嬷嬷连忙端来粥:“娘娘,趁热喝点吧,林姑娘也是好意……”
华妃没再说话,闭着眼喝了一口。林晚星松了口气,转身要走,却被华妃叫住:“那墨……给我留下。”
她愣了一下,将墨锭放在床头。出门时,见雪地里落了只锦鸡,羽毛在雪光下闪着金红,正啄着地上的芝麻糖渣——是小禄子刚才掉的。
林晚星弯腰捡起糖渣,忽然觉得这冬至前夜的雪,好像没那么冷了。她的狐裘斗篷上落了层薄雪,朱砂般的梅瓣落在上面,像极了“烈火”墨上的花纹。
回到碎玉轩时,流朱正举着竹竿打雪,见她回来就喊:“姐姐快看,梅花开了好多!”
廊下的梅枝上,不知何时已缀满花苞,最顶上那朵开得正艳,花瓣边缘沾着雪,红得像燃着的小火苗。林晚星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花瓣,就听流朱叫道:“小心刺!”
她缩回手,看着指腹上的小血珠,忽然笑了。这宫里的花,哪有不带刺的?
夜里,她坐在灯下继续制墨。石臼里的朱砂和松烟渐渐融合,散发出沉沉的香气。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碎玉轩裹在一片白里,只有窗纸上映着她制墨的身影,像幅静悄悄的画。
而西北的风,已经带着雪粒,吹向了年羹尧的军营。那些被画上朱砂记号的宅院,此刻正被巡夜侍卫的目光,一点点织成网。
林晚星磨着墨,忽然想起雍正白天的话。他说“烈火能烧尽杂质”,可谁又知道,被烧掉的是杂质,还是……连带着自己也烧出个新模样来?
她拿起刻刀,在新墨锭上刻下“新生”二字,刻痕里填上朱砂,红得像要滴下来。这墨,是给春天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