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的梦魇是从第三日寅时开始的。
我守在她榻前打了个盹,忽被一声压抑的呜咽惊醒。
烛火在风里打旋,映得她额角全是冷汗,睫毛抖得像被雨打湿的蝶翅。
她的手指死死抠进锦被,指节泛着青白,嘴角又渗出那丝极淡的血,在素白的枕头上洇成一点朱砂。
春桃。我握住她发抖的手,轻轻拍她手背,是我,清棠。
她睫毛颤得更厉害了,喉间发出含混的音节,像是在念什么名字,又像是被人掐住喉咙的呜咽。
我凑近些,听见她牙缝里漏出几个破碎的词:阿...菱...绣...花...
我心口一揪。
前日替她擦嘴角血渍时,我摸到她掌心有极细的针孔,当时只当是做女红不小心扎的,如今想来——她总说有些困,原是在替那些死不瞑目的亡魂开口。
天刚擦亮,我就让人去请周瞎子。
那老头背着个褪色的青布包袱,进门时鞋底沾着晨露,看见春桃的模样便重重叹气:姑娘,这丫头是拿自己做了活祭坛。
他枯瘦的手指搭上春桃腕脉,眉峰越皱越紧:七十二道怨念缠着她的任督二脉,每道都在喊名字...可没人记得她们是谁。他抬眼时,浑浊的眼珠突然亮了一瞬,就像当年相府后院那口老井,填了十七个丫头的尸首,如今连井台都被拆了,谁还知道井下埋的是活人?
我替春桃掖了掖被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能解吗?
解是能解。周瞎子从包袱里摸出个青铜罗盘,得用她的命换她们的名。他指腹蹭过罗盘边缘,您若能让这七十二人重见天日,怨念自散。
我望着春桃苍白的脸,她睡梦中仍攥着我的袖口,指节泛青。
窗外的麻雀扑棱着飞过,檐角铜铃轻响——原主被淹死的那天,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声响?
是不是也有丫头想替她喊冤,却被堵了嘴?
建祠堂。我突然开口,西园那片荒草地,推倒原来的花房。
周瞎子愣了:祠堂?
无顶的。我望着窗外阴云,梁柱不雕龙凤,只刻七十二个空白牌位。我转头看向春桃,她睫毛上还挂着泪,她们活着时见不得光,死了...总得有个地方,能被人念着名字说话。
建祠堂的木楔子打进泥土时,春桃能下床了。
她扶着门框看工匠们立起粗木柱子,我递过帕子替她擦汗,触到她掌心的温度——比前日暖了些。
小姐。她声音哑哑的,要召全府婢女吗?
我点头:凡能说出一位代命婢生前事迹的,赏银十两。
她眼睛亮了一瞬,又暗下去:她们...敢说么?
她们敢。我替她理了理耳边碎发,因为我站在这里。
第一日,祠堂里只有穿堂风。
第二日,廊下站了七八个老婢女,缩着脖子互相推搡。
第三日未时,西角门吱呀一声,进来个头发斑白的洗衣妇。
她手里攥着块蓝布帕子,指节肿得像老树根,走到我面前时膝盖直打颤:奴...奴记得阿菱。
春桃扶着柱子站直了,指尖在胸前轻轻比画——她在学手语。
阿菱十三岁进府。洗衣妇的声音抖得厉害,最爱偷摘后苑的桂花,说要酿蜜给厨下的小豆子。
后来...后来她说想去绣坊学绣花,第二日就被夫人房里的妈妈叫走了。她突然捂住嘴,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再后来,井里漂起块带血的绣帕,是阿菱绣的并蒂莲。
我拿起笔,墨汁在牌位上晕开。两个字写完时,春桃的手语刚好结束最后一个动作。
她望着牌位,嘴角轻轻扬起,像替阿菱笑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四日有个粗使丫头哭着说:奴表姐阿月,替三小姐挡了刺客一刀,血浸透了春衫,夫人却说是染了时疫,用草席卷去乱葬岗了。第五日,管库房的老嬷嬷抹着泪:当年给大姑娘绣嫁衣的巧娘阿秀,八个月的身子还跪在地上穿金线,后来...后来血把金线都染红了。
春桃的手语越来越流畅。
她站在牌位前,手指随着每段故事翻飞,有时笑,有时哭,有时替阿菱比画摘桂花,有时替阿月比画挡刀的动作。
第七日辰时,最后一个牌位写完时,祠堂地面突然发出细微的裂响。
小姐!春桃指着地面。
青石板缝里渗出暗河的水,泛着幽蓝的光。
水面漂着无数红丝线,每根丝上都缠着米粒大的金纹——正是那日在地宫看见的归命纹。
周瞎子摸着胡子笑:地脉通了。
这些红丝原是锁她们魂魄的,如今...该断了。
我取下头上母亲遗留的木簪,拔下几缕头发,混着族谱里被王氏烧毁的残页灰烬,用红丝线织成一面网。
千丝判的虚影在网前浮现,声音像碎玉相击:此网承思念,可渡亡魂音。
当夜暴雨倾盆。
我守在祠堂里,春桃靠在我肩头,手心里还攥着写满名字的纸。
惊雷炸响时,忆网突然剧烈震动。
七十二道女声从网中溢出,像七十二只蝴蝶扑棱着翅膀:谢小姐,让我们死得像个人。
声音轻,却比雷声更震耳。
春桃猛地抬头,眼里有泪在闪,她用手语比了个字——那是我教她的。
祠堂外突然传来重重的磕头声。
我掀开门帘,看见小福子跪在雨里,浑身湿透,脸上的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我娘...也是代命婢。他喉咙哽住,她死前说,宁死也不让我进绣坊...她说,要我活着,替她看天。
我伸手拉他起来,雨水顺着发梢滴在他手背上:那你现在,就是她们的眼睛。
第二日清晨,我站在无声祠堂前,望着全府上下跪了一地。
春桃站在我身侧,手里攥着写满名字的帕子。
从今日起,沈府不再有,不再有。我声音不大,却像敲在青铜上,若有谁敢再以庶女为祭,我不但诛其身,更毁其名——让他的子孙后代,提起他的名字就觉得脏。
话音未落,忆网突然泛起金光。
七十二根红丝地断裂,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腕间银链烫得厉害,系统的轰鸣几乎要震破耳膜:顶级谋士·心战统帅,觉醒倒计时:90%。
午后,我在檐下整理牌位,忽然看见窗外有片红光。
抬头时,那只凤凰虚影正从云端俯冲而下,嘴里衔着枚玉佩。
它停在窗台上,玉佩一声落在案上——是原主落水那晚,被王氏推下荷花池时,从颈间扯落的翡翠双鱼佩。
玉上还沾着水痕,像谁的眼泪。
我拾起玉佩,指尖触到冰凉的玉面。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姑娘!门房老陈的声音带着惊惶,边关八百里加急战报!
说是...靖王殿下星夜兼程,已过卢沟桥了!
我攥紧玉佩,望着院外被风吹动的杏黄旗。
雨过天晴,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里没有呜咽,只有清越的脆响。
顾昭珩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