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他真这么做,旁人怕是要惊诧发问:“殿下,何以自乱阵脚?”
因此,无论他对墨子学说多么钦佩,他与墨子终究站在截然不同的立场之上。
他不能因个人认同某种思想,便背离自身出身的阶层,辜负父王嬴政多年来的栽培与期待。
听罢扶苏之言,相里季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他听得明白——这位储君愿意接受废除贵族、将相世袭的制度,支持从民间选拔贤才担任公卿要职。
甚至可以说,他对这样的变革心怀期待,因为这能削弱世家势力,巩固君权。
然而,仅止于此。
至于更进一步的设想——连国君之位也应由贤者居之,不再由嬴氏世代承袭——这一点,却是绝无可能被接纳的。
扶苏绝不会提出废除秦国王位的继承传统,转而让一介平民登上国君之位。
哪怕秦王嬴政再宠爱这个儿子,若扶苏真有此念,恐怕也会立即被废去储君之位。
嬴政可以容忍思想上的激进,却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动摇嬴氏对秦国的统治根基。
同样,即便相里季坚信墨子“尚贤”之道合乎天理人心,他也难以当面劝说扶苏彻底拥抱这一理想。
因为他清楚,自己与扶苏的命运截然不同。
他出身寒微,家中并无王位可继,自然能毫无顾忌地宣称:不仅百官应选贤任能,就连君主也该出自黎民百姓。
可扶苏不一样——他是秦国的储君,注定要继承大统!
一旦他完全认同“尚贤”至君位的理念,就等于否定了自己后代继承王位的正当性。
日后必有野心之人借其名义起事,打着“贤者为王”的旗号争夺天下,掀起滔天波澜。
到那时,秦国社稷或将倾覆,天下重归纷乱亦未可知。
而这,恰恰是墨家最不愿见到的局面。
战乱一起,最受苦的永远是那些手无寸铁的黔首百姓。
相里季望着扶苏,嘴唇轻动,终归沉默。
最终只能默然承认:墨子的理想或许没错,但扶苏注定无法跨越那最后一步。
可转念一想,他又感到些许宽慰——虽不能尽行“尚贤”之全义,但扶苏至少已认可破除贵族世袭、广纳民间贤才。
在当下六国仍固守门阀世袭的时代,这份开明已是难能可贵。
至少,待扶苏登基之后,寻常百姓仍有希望凭借才能,从卑微出身跃居庙堂高位。
更有甚者,若将来秦国在一统天下后推行此道,那么普天之下的黎民皆有机会凭德才跻身权力中枢。
如此,虽未达墨子心中至境,却也算在现实土壤中种下了“尚贤”的种子。
于这乱世而言,已是莫大的进步了。
另一边的秦王嬴政,听罢太子扶苏所言,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扶苏身上,流露出愈发明显的赞许之意。
诚然,如太子所讲,墨家先师墨子所倡“尚贤”之说,从道理上讲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可身为储君的扶苏,却绝无可能、也绝不被允许全盘接受这种理念。
试想,历代秦国先祖含辛茹苦推行变法,励精图治以强兵拓土,历经数代奋战终得一统天下,为的不正是将这万里江山、千钧重担交予嫡嗣手中?
若今日传位于扶苏,而他日扶苏登基为君后,竟要将这份由嬴氏一族用血与火铸就的社稷基业,拱手让予他人——哪怕此人德才兼备,却与嬴姓毫无瓜葛,乃至于只是一个出身草野的庶民黔首?
真到了那一日,别说嬴政难以接受,恐怕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也会震怒不安。
甚至于,那些早已长眠的先君们若得知此事,怕是会怒极而起,先痛斥扶苏这个背离祖训的不孝子孙,再狠狠教训自己一番——怪自己为何把江山托付给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继承人!
所幸,太子扶苏心智清明,深知自己身份之所在,也明白何为应有之抉择。
他并未被墨家那套看似高远实则危险的“尚贤”主张所迷惑。
眼下能做到的,便是将“尚贤”止步于废除公卿将相的世袭特权,推动这些高位从民间选拔贤能之人充任,已是极限。
如此做法,既能削弱旧贵族势力,又可进一步巩固君权独尊的地位,可谓一举两得。
至于更进一步的设想——譬如君位也须“选贤与能”,仿效上古禅让之制——这类激进主张,则必须加以压制,乃至彻底消弭于无形。
此刻,在咸阳宫的大殿之中,其余诸子百家的博士们纷纷侧目,眼神复杂地望向相里季等几位墨家学士,神情中带着几分“你们真是胆大包天”的意味。
的确,墨家人够狠——废除贵族世家的世袭权也就罢了,如今竟连君主血脉传承也要推翻,妄图让天子之位也像远古圣王那样,由百姓之中择贤而立?
难怪当年墨学虽曾盛极一时,门徒遍布天下,却始终未被任何诸侯真正采纳其治国纲领。
就连始皇帝也只是看重墨家的机关技艺、实用之术,对其核心思想向来敬而远之。
哪个国君敢点头答应?
一旦真的全面施行墨子之道,只怕不出几代,自家宗庙香火就要断在别人手里。
哪怕是再昏聩的君主,也不会做出这种自掘坟墓的决定。
反过来想想,各诸侯不过驱逐墨者,未曾下令屠戮其门徒,已算是极为宽厚了。
换作是自己,若有人当面鼓吹“把王位让给平民”,怕是当场就会命武士将其拿下,以“大逆不道”之罪处死!
面对众人或讥讽、或惊愕的目光,相里季等人只是默默翻了个白眼,并未争辩。
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就连墨家内部,也有不少人觉得墨子提出的“尚贤”理想太过理想化,近乎空谈。
倘若“尚贤”仅限于要求朝廷重臣出自寒门、选自民间,或许尚可借君主之力推行一二。
可一旦触及君权本身,要求连帝王之位也都“取贤于民”,那就等于直接否定了整个统治阶层存在的根基。
结果便是:墨家想要实现“尚贤”,偏偏必须依赖那些被他们否定的人来支持;
而那些掌握权力的君王与贵族,又怎会甘心亲手拆毁自己的地位与未来?
这便陷入了一个死结般的困局——
既无法脱离上层掌权者的扶持而独立成事,又因挑战其根本利益而注定得不到真正的支持。
要打破这一僵局,除非真能遇上一位愿主动放弃自身及后代权位的君主,以及一群甘心让渡特权的贵族。
可这样的奇迹,又有几分可能?
天地之间,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有时候比山海还要遥远。
墨家一干弟子都觉得,这种事情几乎不可能发生。
毕竟天下如此辽阔,出一位圣人并不稀奇。
就如他们墨家尊奉的墨子,在门人心中本就是一位真正的圣人。
可若一个国家,从君主到朝廷上下所有公卿将相,个个都是圣人,那就未免太过离奇了。
换言之,倘若真有这样一个国度,上自国君,下至满朝权贵,全都清心寡欲、不恋权位、不图虚名,一心只为苍生谋利——那这世间早就该太平一统了。
哪里还轮得到墨子站出来提倡“尚贤”?
因为那样的时代里,“尚贤”早已是天经地义的事,无需谁去倡导,也无需谁去推行。
或许墨子心中也曾怀有过这样的理想:终有一日,天下能回到上古圣王治世的模样,君王与高官皆由民间选拔而来,真正出自百姓之中。
但作为他的传人,这些墨家子弟终究更务实一些。
他们并不奢望君主也能来自黎民,只愿朝中大臣、掌权之人能够打破世袭桎梏,让底层黔首有机会凭才德跻身庙堂——这般便已足够。
而站在前方的始皇帝嬴政,只是淡淡地回头扫了一眼相里季等墨家博士,并未对墨家所主张的“贤者居位、选自民间”多加置评。
其一,当今天下乃前所未有之大变局,亦是思想奔涌、百家争鸣的年代。
诸子各派皆可畅言己见,纵使言论激进,不见容于当权者,却仍能为时代所容。
其二,列国争霸之时,诸侯与贵族向来礼遇贤才。
即便某位士人的主张不合己意,为了博得“重士”的名声,往往也会以礼相待,安然遣返。
正因如此,纵然墨子的学说不受各国君主青睐,甚至令人忌惮厌恶,也从未有人下令诛杀墨家门徒。
试想,今日因言论不合便屠戮墨者,他日其他学派的学子岂不人人自危?谁还敢踏入此国半步?
一旦开了这个先例,诸子门人必将群起声讨,视该国为蛮荒绝地。
正如当年秦穆公驾崩,命三位贤臣殉葬,一时天下士林哗然,纷纷唾弃秦国无人道。
此后两百余年,中原俊才鲜少西行入秦,不愿为秦效力。
结果便是秦国长期停滞不前,国土寸步难展,直至孝公即位,启用商鞅变法,方重振雄风,再逐霸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