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至少实实在在教了太子两个月!”
“换成你们,别说什么传道授业了,怕是连十天都站不稳讲席,就得请师兄弟来救场。”
“眼下,天幕中的我确确实实立于太子身前,讲解墨术要义。”
“而你们呢?天幕里的你们,能不能走到太子面前,尚且是个未知数。”
这一句落下,如同利刃直刺众人肺腑。
霎时间,那些张口欲言的博士们全都闭了嘴。
的确——不论天幕上的“相里季”讲得如何,他终究已经站在了太子扶苏面前,亲授墨家大道。
可他们呢?
天幕中的自己如今身在何处都无人知晓,更别提有机会向太子陈说自家学理了。
比起那位已在东宫执经问难的“相里季”,他们这些人的身影还远远落在尘埃之中,甚至可以说,已然落败。
想到此处,众人不由得心头暗恨:若是天幕中的“自己”争气些,今日何至于被一句话堵得无地自容?
然而,在这一片沉寂中,唯有农家的陈相、陈辛等人暗自松了口气,心中窃喜。
天幕中的“农家”早已先一步出现在太子面前,恩师许子更是亲自为扶苏讲解耕读之道、重农之策。
正因如此,他们这些农家门徒也早早得以接近太子,偶尔还能与之对谈几句。
放眼此刻在场的各家学者,除了相里季为首的几位墨者之外,再无哪家能如他们农家这般得见青眼、近身言学。
念及此,陈相与陈辛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笑意。
将众人讥议驳回之后,相里季再度仰头凝望天幕。
如今,太子除了一些工匠技艺外,墨家的核心义理已基本学完。
接下来,想必便是天幕中的“自己”对太子进行一次全面的墨学考校了。
不知扶苏会如何体悟墨家的“兼爱”与“非攻”?
他又是否真正认同这套理念,并愿意将来以此安邦定国?
更进一步,他能否融通三派墨学——将相夫氏、邓陵氏、相里氏的分歧合而为一,重振墨家大统?
不只是相里季,所有相里一脉的墨家子弟都在屏息以待。
就连远系的相夫氏、邓陵氏弟子,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幕,满怀希冀。
他们期盼借由这次机缘,让相里季与太子之间的问答,再次传扬墨家真义,使天下学子心向往之。
毕竟此前许子讲农政之时,便曾引得四方士人争相研习农家之说,蔚然成风。
既然能让几乎断绝的农家学说再度兴起,那是否也能让日渐衰落的墨家思想重新焕发生机呢?
如今的墨家,比起鼎盛之时确实已显颓势,甚至快难以配得上“显学”这一称号了。
尽管始皇对墨家有所任用,但看重的不过是其技艺——机关、工造、守城之法,至于墨家所倡导的理念与主张,却始终未被真正接纳。
长此以往,墨家或许能凭借技艺立足于世,可其核心思想却极可能湮没无闻。
这正是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相里季之墨三支门徒共同担忧的局面。
他们不愿见到墨翟留下的道统仅剩技艺空壳,因而将希望寄托于天幕前的太子扶苏,期盼他能察觉墨家思想的价值所在。
若得储君赏识,或许便有机会让天下人重新正视墨家之道,使其与技艺并行不悖,同兴共传。
在向太子扶苏讲授完墨家要义之后,身为亲历过前两次农、兵两家讲学的相里季
依照旧例,也准备了关于墨家思想的最后一场问答考核。
目的不只是检验太子对所学的理解程度,
更想探知,在未来的秦国政局中,墨家之道能否获得一席之地。
而如同往常一般,秦王嬴政依旧会在侧静听,未曾缺席。
对他而言,这不仅是为了监督诸子言论是否会对太子产生意外影响,
更是借太子之口,窥见各家精义如何被解读与融合。
因此,这场对谈既是考校,也是帝王自身的思辨修行。
“季师!”
太子扶苏端坐于前,先行致礼。
相里季微微颔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如何看待我墨家之道?”
扶苏凝视着老师片刻,终是直言:“若墨家不改其制,将来不是为父王所抑,便是为我所除。”
此言一出,相里季脸色骤变,原本沉稳的神情瞬间碎裂。
“何出此言?难道我墨家之言竟至不容于世的地步?”
“难道我们所持的道理,真的毫无价值?”
扶苏轻轻摇头,语气平和却不容回避:“并非墨家之言无用,而是墨家自身的体制,与国权、君权根本相冲,非明主所能容忍。”
见相里季面露困惑,他继续说道:“与其他学派不同,墨家实则是一个纪律森严的团体。”
“凡入仕各国的墨者,必须推行墨家政见,若不能行,宁可辞官而去。”
“此外,为官者须将所得俸禄交予团体共享,做到财利均分。”
“最关键的是,所有墨者皆须绝对服从钜子号令。”
“正因如此,若墨家不变,任何一位君主都不会允许这样一股力量在国内壮大。”
“试想,一旦墨家理念成为国策主流,墨者遍布朝野要职,且人人唯钜子马首是瞻——”
“到那时,执掌国家命运的,究竟是坐在王位上的君主?”
“还是远在山野之中、一声令下便可调动千百墨者的钜子?”
相里季瞳孔一缩,刚欲辩解,
扶苏却抬手制止,语气坦然:“在君王眼中,钜子有没有夺权之心,并不关键。”
“哪怕他清心寡欲,毫无野心。”
“真正令人忌惮的,是他有没有这个能力。”
只要还存有一丝这样的可能,墨家钜子及其学说的命运便早已注定。
君王的权柄至高无上,绝不容许任何人哪怕只是无意间触碰它的边界。
这也是为何在列国史册中,总有些人人皆知其忠贞不二、功勋卓着的重臣良将,却突然被罗织罪名,含冤而亡。
这其中固然有君主昏聩、宠信奸佞的因素。
但更多的,是这些臣子自身威望太盛、才干太过出众。
纵然心中毫无异志,却实实在在握有颠覆朝堂的力量。
更关键的是,他们并不察觉这一点,也不懂得主动自损声名,留下把柄供君主安心,以平息那潜藏于深宫之中的猜忌。
于是便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然越过了君臣之间的无形界限,成了君权眼中不容忽视的威胁,最终招来杀身之祸。
想到此处,扶苏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大秦昔日的武安君白起。
当年白起被赐死,表面看是因为违抗昭襄王命令、激怒君上所致,可背后又何尝不是因其功高震主、声望盖世,令君王心生不安?
三十多年统兵生涯,七十余城尽在其麾下沦陷,百万人敌丧命于他阵前,大小战役从未败北。
整个秦军上下,几乎将他奉若战神。
如此人物,即便昭襄王用之,恐怕夜半独坐时也会思虑:此人真的始终可控吗?
更何况,白起毕生心血皆倾注于兵事,在人情世故之上终究有所疏失。
恰逢长平之后,昭襄王未听其谏,执意伐赵致败,迁怒之下,终将其赐死。
可白起之过,真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吗?
显然不是。
若他当真罪无可赦,后世也不会流传“白起死而无罪”之评。
更不会在他父王即位后,特意为其平反昭雪。
须知为前代功臣翻案,等于承认先王有过失,这可是动摇国体尊严的大事,岂能轻易为之?
可父王依然做了,足见三重深意:
其一,白起确系无辜受戮,死非其罪。
其二,恢复其清誉,比维护先祖颜面更为紧要。
其三,此举对当今天子而言,利大于弊。
念及此,扶苏轻轻摇头,收回思绪,望着眼前的相里季,语气坚定道:“那些贤臣良将尚且如此,墨家又怎能例外?”
“只要墨家不变其根本,只要门下弟子依旧将钜子置于国君之上,视组织高于国家——”
“那么无论是在父王治下,还是在我将来执掌朝政之时,乃至其他诸侯国之中,都不会有哪位君主愿意容忍这样一个独立于王权之外的势力长期存在。”
“不仅不会容忍,反而必将全力遏制、压制。”
“除非墨家另立山头,自建邦国,让钜子真正成为一国之主。”
“唯有如此,在那个由墨者所统治的国度里,他们才不必担忧来自君王的打压。”
“可一旦走到那一步,墨家也就不再是原本意义上的墨家了。”
“虽血脉相连,实则形神俱变。”
天幕之下,无论是相夫氏一脉的墨者,邓陵氏的门人,还是相里氏的弟子,听罢此言,无不面色发青。
他们原本指望借天幕之力重振墨家声威,重现当年显学之盛。
谁知非但未得赞誉,反倒从太子口中听到了如此直白的警告。
更要命的是,这番打压并非出于对其理念的否定,而是针对墨家严密的内部结构与忠诚体系——恰恰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核心所在。